詩的世界
〈蒙娜麗莎〉
無論希特勒如何咆哮
蒙娜麗莎
總是輕輕地含笑
無論史達林如何警告
蒙娜麗莎
是淡淡地帶笑
無論紅衛兵如何鼓噪
蒙娜麗莎
總是淺淺地匿笑
無論達芬奇的密碼怎解
蒙娜麗莎
總是神祕地偷笑
無論木槌拍賣了幾億
蒙娜麗莎
總不改她的笑意
無論被盜走或是追回
蒙娜麗莎
總是同樣地名貴
無論我此詩發不發表
蒙娜麗莎
怎麼會收起倩笑
無論瘂弦說有無必要
蒙娜麗莎
一徑如此地睇笑
藝術史,排行榜,真蹟或贗品
蒙娜麗莎
總不肯開口置評
牙痛乎,心悸乎,其他隱病乎
蒙娜麗莎
只望著醫生痴笑
都過了五百多年了呢
誰見過蒙娜麗莎不笑
---- 二○一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鄉愁四韻〉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蠟梅香啊蠟梅香
母親一樣的蠟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蠟梅香啊蠟梅香
〈江湖上〉
一雙鞋,能踢幾條街?
一雙腳,能換幾次鞋?
一口氣,嚥得下幾座城?
一輩子,闖幾次紅燈?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一雙眼,能燃燒到幾歲?
一張嘴,吻多少次酒杯?
一頭髮,能抵抗幾把梳子?
一顆心,能年輕幾回?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為什麼,信總在雲上飛?
為什麼,車票在手裡?
為什麼,惡夢在枕頭下?
為什麼,抱你的是大衣?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一片大陸,算不算你的國?
一個島,算不算你的家?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
一輩子,算不算永遠?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五九.一.十六於丹佛
自註:本詩的疊句出於美國年輕一代最有才的詩人與民歌手巴布‧狄倫的一首歌Blowin’ in the wind. 原句是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blowin’ in the wind.「一片大陸」可能指新大陸,也可指舊大陸:新大陸不可久留,舊大陸久不能歸。
〈漂給屈原〉
有水的地方就有龍舟
有龍舟競渡就有人擊鼓
你恆在鼓聲的前方引路
哀麗的水鬼啊你的漂魂
從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聲
從上個端午到下個端午
湘水悠悠無數的水鬼
冤纏荇藻怎洗滌得清?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
非湘水淨你,是你淨湘水
你奮身一躍,所有的波濤
汀沚浦蘭流芳到現今
亦何須招魂招亡魂歸去
你流浪的詩族詩裔
涉沅濟湘,渡更遠的海峽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裡,風裡,水裡
〈成都行〉
入蜀
也不用穿棧道
也不用溯三峽
七四七只消一展翼
便掃開千里的灰霾如掃開
半世紀深長的回憶
把我僕僕的倦足
輕輕放下,交給了成都
我入了蜀
辣喉的是紅油
麻舌的是花椒
大麴酒只消一落肚
便掃開歲暮的陰寒如掃開
半世紀貪饞的無助
把我轆轆的飢腸
熊熊燒燙,交給了火鍋
蜀入了我
出蜀
七四七忽然發一聲長嘯
猛撼諸天驚駭的雲層
便赫赫轟轟縱上了青霄
壯烈的告別式
就用如此斷然的手勢
把我拔出這盆地,這天府
把無鳥噪晨無貓叫夜的古都
把無犬吠日也無日可吠的蓉城
把滿城的茶館,火鍋店,標語,招牌,標語
把滿街的自行車,三輪車,貨車,麵的
把法國梧桐,銀杏樹,金黃的秋葉
把草堂,武侯祠,三蘇祠,二王廟
仰不盡的對聯,跨不完的門檻
一炷香自在地上升,流芳了千年
怕什麼風吹呢什麼運動
把樂山的大佛,都江堰的雪水
把峨嵋到玉壘,古今的浮雲
把巴金的童年,李白的背影
把一萬萬巧舌的巴腔蜀調
大擺其龍門陣,不用入聲
滔滔不斷如四川南注長江東流
把三分國,八陣圖,蠶叢的後代
把久別的表親,七日短聚
把送行的蜀人,揮手依依
就這麼絕情地一搖機翼
全都抖落,唉,在茫茫的下方
但一縷鄉思卻苦苦不放
一路頑固地追上了天來
且伴我越大江,凌雲貴,渡海峽
先我抵達了西子灣頭
只待我此岸獨自再登樓
冒著世紀末漸濃的暮色
隔海,隔世,眷眷地回首
〈記憶深長〉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像山線的隧道一樣深
像海線的窗景一樣遠
車站有短靠也有長靠
月台有長亭也有短亭
揮手有送別也有歡迎
便當有排骨和黃蘿蔔
點心有鳳梨酥和太陽餅
到站會重重喘一口氣
出發會筋骨一下子抽緊
一聲長嘯拖一道黑煙
枕木在風火輪下呻吟
未來的鐵軌當更快捷
一票就貫通地下的關節
但南來北去的乘客啊誰會
忘記從前趁車多趁心
------ 原載二○一三年十一月十七日《聯合報》
〈藕神祠〉
--濟南人在大明湖畔
為李清照立藕神祠
天妒佳偶,只橫刀一分
就把美滿截成了兩半
一半歸戰前,一半給亂後
亦如金兵劈大宋的江山
成南宋與北宋,即使岳飛
也無力用頭顱討還
無情的刃鋒啊過處
國破之痛更添上家亡
憑愛情,怎麼能拚得攏呢
才女淪落江湖成難民
愛妻一回首成了遺孀
菩薩蠻
鷓鴣天
聲聲慢
難堪最是遲暮的心情
最怕是春歸了秣陵樹
人老了偏在健康城
夢裡的滄桑,鏡中的媚眼
難掩半生曾經的明豔
曾經戰前兩小的親暱
綽約風姿,只能尋尋覓覓
向小令的字裡行間
蓮子心雖苦,蓮藕卻心甘
情人遺憾,用詩來補償
歷史不足,有廟可瞻仰
你是濟南的最愛,藕神
整面大明湖是你的妝鏡
映照甜蜜的哀愁,高貴的美
藕斷千年,有絲纖纖
嫋嫋不絕,仍一縷相牽
恰似黑瓦紅扉的藕神祠前
四足銅爐的香燭迎風
仍牽動所有禱客的思念
〈夜色如網〉
你知道夜色迷離是怎樣來襲的嗎?
從海上?一盞漁火接一盞漁火?
從陸上?一柱路燈接一柱路燈?
從風上?一隻歸鳥接一隻歸鳥?
恢恢的天網疏而不漏
撒網的手向無中生有
你知道是怎樣放怎樣收的嗎?
看坡下斜斜的一行馬尾松
鬚髮蓬茸,背光的姿態
愈來愈曖昧,也愈朦朧
面海的那扇長窗
正要說暮色來了
忽然一變色
說,夜色來了
說,灰茫茫的天網無所遺漏
正細孔密洞在收口
無論你在天涯的什麼半島
地角的什麼樓
〈望海〉
比岸邊的黑石更遠,更遠的
是石外的晚潮
比翻白的晚潮更遠,更遠的
是堤上的燈塔
比孤立的燈塔更遠,更遠的
是堤外的貨船
比出港的貨船更遠,更遠的
是船上的汽笛
比沉沉的汽笛更遠,更遠的
是海上的長風
比浩浩的長風更遠,更遠的
是天邊的陰雲
比暗暗的陰雲更遠,更遠的
是樓上的眼睛
〈五行無阻〉
任你,死亡啊,謫我到至荒至遠
到海豹的島上或企鵝的岸邊
到麥田或蔗田或純粹的黑田
到夢與回憶的盡頭,時間以外
當分針的劍影都放棄了追蹤
任你,死亡啊,貶我到極暗極空
到樹根的隱私蟲蟻的倉庫
也不能攔阻我
回到正午,回到太陽的光中
或者我竟然就土遁回來
當春耕翻破第一塊凍土
你不能攔阻我
從犁尖和大地的親吻中躍出
或者我竟然就金遁回來
當鶴嘴啄開第一塊礦石
你不能攔阻我
從剛毅對頑強的火花中降世
或者我竟然就木遁回來
當鋸齒咬出第一口樹漿
你不能攔阻我
從齒縫和枝柯的激辯中逬長
或者我竟然就火遁回來
當霹靂搠下第一閃金叉
你不能攔阻我
從驚雷和迅雷的宣誓中胎化
或者我竟然就水遁回來
當高潮激起第一叢碎浪
你不能攔阻我
從海嘯和石壁的對決中破羊
即使你五路都設下了寨
金木水火土都閉上了關
城上插滿你黑色的戰旗
也阻攔不了我突破旗陣
那便是我披髮飛行的風遁
風裡有一首歌誦我的新生
頌金德之堅貞
頌木德之紛繁
頌水德之溫婉
頌火德之剛烈
頌土德之渾然
唱新生的頌歌,風聲正洪
你不能阻我,死亡啊,你豈能阻我
回到光中,回到壯麗的光中
〈母親的墓〉
此地葬一個可愛的女人
肉體已成灰,只留下靈魂
一縷靈魂,只留下一束記憶
記得小時候,在江南
秋天拾楓葉,春天養蠶
一縷靈魂,曾經是一張臉
是我記憶中最早的形象
早於這世界,早於月,早於太陽
一張臉,曾經是一雙眼,一種笑容
小時候,是我唯一的氣候
母親啊,你竟已成為一縷靈魂
一縷靈魂,曾經是一雙手
辛苦經營,將我編織成形象
凡顱所頂,凡足所屢,凡身所衣
都來自你,來自那一雙手
此地葬一個可愛的女人
葬的是骨灰,不是靈魂
這首詩是她永生的陵寢
保存一種美好的形象
防腐,防火,防盜,而且透明
〈慈雲寺俯眺台北〉
千門萬戶重疊成好一堆惘然
紅塵也無所謂
煙火也無所謂
老病生死也無所謂
一聲木魚
敲寂了下面那世界
千竅豁然貫通,即使即終
無所謂從前
無所謂以後
無所謂戶籍確鑿吧現在
日落時
風把一炷香靜靜接去
如果有一幅飄飄的僧袖
四海隨我去雲遊
如果袖中有一隻葫蘆
寧可打酒
也不願把下面纖纖那世界啊
裝在裡頭
〈讓春天從高雄出發〉
讓春天從高雄登陸
讓海峽用每一陣潮水
讓潮水用每一陣浪花
向長長的堤岸呼喊
太陽回來了,從南回歸線
春天回來了,從南中國海
讓春天從高雄登陸
這轟動南部的消息
讓木棉花的火把
用越野賽跑的速度
一路向北方傳達
讓春天從高雄出發
〈太陽點名〉
顯赫的是太陽的金輦
絢爛的是雲旗和霞旌
東經,西經,勾勒的行程
南緯,北緯,架設的驛站
等待絡繹繽紛的隨扈
簇擁著春天的主人
一路,從南半球回家
白頭翁,綠繡眼
嘀嘀咕咕的鷓鴣
季節好奇的探子,報子
把消息傳遍了港城
春娣和文耕帶著我們
去澄清湖上列隊迎接
太陽進城的盛典
春天請太陽親自
按照唯美的光譜
主持點名的儀式
看二月剛生了
哪些逗人的孩子
「南洋櫻花來了嗎?」
回答是一串又一串
粉紅的纓絡,幾乎
要掛到風箏的尾上
或垂到湖水的鏡中
「黃金風鈴來了嗎?」
回答是一朵又一朵
佩上一柯又一柯
豔黃的笑靨太生動
連梵谷都想生擒
「火焰木來了嗎?」
回答是一球又一球
襯著滿樹的綠油油
把亮麗的紅燈籠高舉
烘暖行人的臉頰
「羊蹄甲也到了嗎?」
回答是一簇又一簇
淺緋淡白的繁花
像精靈在放煙火
燒豔了路側與山坡
「還有典雅的紫荊呢?」
回答是慘綠黯紫
顯然等得太久了,散了
「還有,」太陽四顧說
「最興奮的木棉花呢?」
一群蜜蜂鬧哄哄地說
她們不喜歡來水邊
或許在高美館集合
不然就候在高速路
從楠梓直排到岡山
不如派燕子去探探
要是還沒有動靜
就催她們快醒醒
〈雞 語〉
把黎明割出血來的金嗓子
再也叫不醒古代了
誰需要我來催他起床
去看小客棧的天色呢?
翅膀早已經退化
只堪滷作美味
就算真的會飛
能飛出菜刀的陰影嗎?
最可憐那許多嬰胎
眼睛都還沒睜開
就連黃帶殼,全給人擄了去
高興,就當做早餐
任煎,任炒,任煮,任蒸
不高興,就當做武器
一籃一籃的手榴彈
摔啊,向警察摔去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日
〈應悔偷靈藥〉
不死藥至今仍然成謎
連不老之藥也仍待發現
最美麗的國際逃犯啊
神話是最有效的庇護
有什麼用呢,警告逃妻
追訴期早過了吧
后羿的懸賞再重
也無法將火箭啟動
一路引渡你回人間
其實
不死藥也不能解決失眠
------ 二○一三年九月十七日
〈粥 頌〉
記得稚歲你往往
安慰渴口與飢腸
病了,就更加苦盼
你來輕輕地按摩
舌焦,唇燥,喉乾
與分外嬌懦的枯腸
若是母親所煮
更端來病榻旁邊
一面吹涼,一面
用調羹慢慢地勸餵
世界上有什麼美味
別提可口可樂了
能比你更加落胃?
現在輪到了愛妻
用慢火熬了又熬
驚喜晚餐桌上
端來這一碗香軟
配上豆腐乳,蘿蔔乾 肉鬆,薑絲,或皮蛋
來寵我疲勞的胃腸
而如果,無意,從碗底
撈出熟透的地瓜
古老的記憶便帶我
燈下又回到兒時
分不清對我笑的 是母親呢,還是妻子
-----二○○三年八月三日
〈投給春天〉
不知道春天是怎麼入境的
為什麼海關都攔她不了
只知道她來時鬧熱滾滾
亮麗的隊伍彩幟繽紛
一隊沿著民權路,揚著紫荊
一隊沿著民族路,舉著木棉 當紫荊豔極,落紅滿地
木棉就轟轟烈烈地點起
一場傳火的接力賽
於是遠在天南這海港
竟然也有了幾分童趣
不論宣傳車有多囂張
就連大選的五色旗號
爭占了無辜的安全島
也遮掩不住唯美的花季
更無法阻擋我這一票
選來選去,只投給春天
----二○○○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