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亨泰具有詩人和文學評論家的雙重身分,他的詩作與評論充滿對人類和土地的關懷。作品中濃厚的鄉土色彩,且具有現代藝術性的特色,允為台灣現代文學的典範。而他「始於批判」、「走過現代」、「定位本土」的創作歷程,正是台灣現代詩史的縮影。
這次受到國家文藝基金會,在民主體制之下以跨領域的評審方式,給予我的作品肯定,我感覺到非常的高興,同時非常的光榮。我個人的作品非常微不足道,但是,在各領域的學者以及評論家的詮釋與研究之下,本來一些渺小的作品,逐漸累積成巨大的共同的文化財產,文學因經這種詮釋變得豐富,而我們的社會與族群因為文學而變得多元,而在這種文學創作的生產性當中,原本封閉狹窄的心胸也變得開闊而豐富起來。
在早期,所謂「新詩」被認為比較好懂,而我的「現代詩」被認為比較難懂。但是到了後來,漸漸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讀我的詩,討論我的詩,在我漫長的創作歷程當中,我確實感覺到讀者驚人的轉變,這要歸功於學者研究風氣的熱絡,以及大學裡頭現代文學教育的普遍,使得有越來越多的人接觸現代詩。到今天,現代詩變得是可以懂的東西,而當年比較容易懂的「新詩」在今天看來,反而有一種過時的感覺。
在我的生命歷程當中,我經歷了終戰,終戰這件事情對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們而言,象徵著一連串試煉的開始。首先第一個試煉是我們所使用的語言由日語轉變成中文,接下來,在政治上,我們面臨由日本的殖民統治過渡到國民黨政權的二二八事變、四六事件、以及將近四十年的白色恐怖。接下來,我們另外一個試煉是表現形式上由「新詩」過渡到「現代詩」。我們這個世代必須生為非跨越不可的所謂「跨越的一代」,那是因為在我們生命的過程中出現了非跨越不可的鴻溝,我們別無選擇,只有將它跨越過去。語言、政治、以及藝術的表現,沒有比這類更關係到一個形成自我的主體性了,我以詩人的身分來跨越,詩是以想像力為主軸的精神運作,想像力如果一天不能解放,人的主體性也無法有解放的一天。身為一個詩人,活在這樣的一個變動的時代裡,我將我的詩注入更多的批判力,這是我對現代詩所賦予的一個重要的課題。
文/陳昌明
文學的孕育
林亨泰,筆名亨人、桓太,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一日生於日據時代的台中州北斗郡北斗街西北斗三百七十九番地,即今彰化縣北斗鎮七星里「奠安宮」媽祖廟附近。祖父林朝宗,家境富裕,曾任甲長。祖母王氏鍛。外祖父傅仲輝為一漢詩人。外祖母陳賢氏,為武館館長之女,精於武藝技擊。父親林仁薯,母傅氏白瑜。一九三一年,林亨泰八歲進入公學校,在學期間,最喜歡數學課與音樂課,故其數學成績優異,級任老師曾評其思慮縝密。而上音樂課時,喜愛那些出自名家的歌辭,如西條八十的〈金絲雀〉與島崎藤村的〈柳樹的果實〉等。這些具有語辭之美的作品觸動了他敏銳而稚嫩的心靈,顯露詩人善感而敏銳的性格。
一九三七年三月,正值林亨泰十四歲之際,就在他準備投考台中一中的前夕,母親因難產而辭世,抱著哀慟赴考的林亨泰,由於考試而無法參加母親的喪禮,內心充滿了哀淒與遺憾,由其〈死去母親的幻影〉一詩中,可看出母親的辭世對林亨泰的衝擊。再加上父親在百日內續絃,這對林亨泰幼小的心靈造成了相當大的震撼與打擊,於是痛苦與孤寂深深地吞噬著他脆弱的心靈,表現於外的則是沈默、孤僻的性格與對婚姻的恐懼,直至不惑之年才逐漸擺脫這種不愉快的陰影與經驗。十六歲的林亨泰考入私立台北中學(今泰北高中),開始接觸到有別於日本傳統詩歌(和歌、俳句)的「新詩體」及日本近代詩歌重要詩人的作品,由於曾患瘧疾身體狀況不佳,再加上喪母的憂鬱,使得林亨泰經常缺課,將自己放逐在廣泛閱讀中。高年級時,逛書店成為林亨泰最快樂的事,在偶然的機會中,他發現了幾冊由春山行夫所編的《詩與詩論》的舊雜誌,這些介紹日本現代派的雜誌,成為他認識現代文學的契機。此外,他也注意到了歐美的現代派作家,如:休謨(T.E.Hulme 1883-1917)、史坦因(Gertrude Sterin)、艾略特(T.S.Eliot 1888-1965)、李恰茲(I.A.Richards)、布魯東(A.Berton)、阿保里奈爾(Apollinaire)等人,雖對他們的作品只有粗淺的涉獵,然而這些概念,對他五0年代以後的詩論思考及創作,奠定了基礎。且此時,他對日本詩的興趣,漸漸從明治、大正時代的新體詩、自由詩轉向昭和初年的現代詩人作品,如:西脇順三郎、春山行夫、荻原恭次郎、北園克衛、春野四郎、三好達治等人。林亨泰先生對於「新感覺派」的作品與理論,如:橫光利一、川端康成、中河與一等亦相當喜愛,且多所涉獵。這些文學芽苗成為他在五0年代以後詩論建構和詩創作的養料,而他廣闊的詩觀亦是在此時種下苗根。
一九四二年,十九歲的林亨泰開始嘗試新詩創作,此時初試啼聲,對於自認不成熟的少作亦不滿意,故作品幾乎散佚,只留下〈夢〉、〈影子〉等幾首,後來收錄於《靈魂の產聲》。隔年,正值太平洋戰爭進入熾烈的時刻,人心惶惶,台籍青年多被徵召至戰地,由於戰爭使林亨泰萌生學習一技之長的想法,遂毅然放棄只剩一年即畢業的中學,轉考台北帝國大學附設的「熱帶醫學研究所」所屬之「衛生技術人員短期養成所」。
一九四四年,林亨泰至彰化市田尾國小任教,當時美軍對台猛烈空襲,林亨泰利用躲空襲的時間廣泛閱讀了有關教育學、哲學、社會學與心理學等著作。此時並購買了如:海德格《存在與時間》、胡賽爾《純正現象學及現象學的哲學觀》等高難度哲學思想的書,啟發了其後來創作〈形而上學者〉與〈黑格爾辯證法〉等富有知性色彩的詩。次年年初接到徵兵令,即從軍服役。至八月十五日,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解役後回到北斗。在得知日人北斗國小需要台灣人擔任校長,遂志願前往擔任台語教師,並認為此乃生平一大樂事。此時亦協助終結日人學校,及遣送日人返國。而後轉任專屬台灣子弟就讀的北斗國民學校執教。一九四六年考入台灣師範學院(今臺灣師大)博物總本科(今生物系)就讀。
銀鈴會的啟蒙
一九四七年,林亨泰轉入教育系,某日,「銀鈴會」成員之一朱實,來到林亨泰的宿舍寢室,與其室友討論有關詩的問題時,赫然發現林亨泰貼在書桌旁牆上的一首詩,二人因對寫詩的熱愛而相識,朱實進而邀請他加入銀鈴會,林亨泰欣然答應,從此觸動了文學靈魂的悸動,踏上新詩創作之路。
銀鈴會最初由台中一中的同期同學張彥勳、朱實、許世清等三人在一九四二年發起,起初只是將同仁的作品稿件裝訂在一起,以輪流閱覽傳閱的方式互相討論,後來志同道合的同仁越來越多,即油印出刊,並將這份雜誌命名為《ふちぐさ》。然至戰後由於政治動亂、惡性通貨膨脹及二二八事件的衝擊,文學界陷入低迷的氛圍中,但銀鈴會並未因此被擊倒,毅然把《緣草》改名《潮流》,並於一九四八年五月一日出版復刊第一號(即春季號),強調「潮流是時勢的趨勢與傾向,是台灣青年血脈的流向」。而林亨泰從《潮流》出刊一直到停刊,每期都有作品刊載。而後,在師院就讀期間,因為聽了楊逵的演講而大受感動,即以具體的行動實踐楊逵的鼓勵,他先以日文創作,再請同校史地系的林曙光譯成中文發表,四個月後,開始嘗試跨越語言的障礙以中文來寫作,此時的作品大都發表在《新生報》、《橋》副刊、《學生世界》及楊逵主編的《力行報》副刊。而他在《橋》副刊所發表的〈按摩者〉在詩壇上引起了迴響,吳瀛濤與瑞碧分別撰文從道德性、真實性及表現問題來評論林亨泰的作品。而後在一九四九年春天,林亨泰將其詩作整理成兩冊(《回憶》、《月來香》)付諸油印後,即在同仁中傳閱,而後亦在同年四月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靈魂の產聲》。戰後林亨泰先生一方面著手創作日文詩集《靈魂の產聲》,一方面亦開始嘗試用中文創作,跨越語言的障礙,再加上楊逵先生的從旁提攜,此時期林亨泰先生的作品承繼了台灣新文學的文學傳統,即重視現實批判的精神。且在銀鈴會時期,林亨泰結識了幾位詩學前輩,及志同道合的文友,除了曾受到楊逵的提攜外,也因相當喜愛龍瑛宗日文小說的特殊美感,故而登門拜訪。在參加銀鈴會所舉辦的第二次聯誼會中,認識了會員陳素吟女士,這些良師益友從此豐富了他的文學生命。
現代的創意
五0年代為林亨泰創作生命成熟的時期,五0年代初期由於國民政府推行反共政策,整個文壇籠罩在「戰鬥文藝」的拘執中,文學不再是抒發情志的園地,而成為政治的工具。正當林亨泰感受到那股禁錮的文風而想輟筆之時,一九五三年在偶然的機緣下,購讀了紀弦所主編的《現代詩》季刊,發現了另一個創作的空間,於是便將其創作的「怪詩」寄給紀弦。其第一首實驗性的「怪詩」—〈輪子〉,即刊載在一九五五年秋季發行的《現代詩》第十一期,而後林亨泰便陸陸續續地在《現代詩》中發表如〈房屋〉、〈人類上的鈕釦〉、〈鷺〉、〈遺傳〉等富實驗性的詩作。
一九五六年二月紀弦正式宣告現代派成立,林亨泰列名於第一批「加盟」名單,他以前衛的詩觀,提出並發表了許多顛覆性、前衛的詩論與詩作。自《現代詩》十三期至十八期中發表了許多令詩壇戰慄、驚嘆的「符號詩」,如〈輪子〉(第十一期)、〈房屋〉(第十二期)、〈第20圖〉(第十四期)、〈ROMANCE〉(第十四期)、〈噪音〉(第十四期)、〈車禍〉(第十五期)、〈花園〉(第十五期)、〈進香團〉(第十七期)、〈患砂眼的城市〉(第十八期)、〈體操〉(第十八期),引起了詩壇的爭議與抨擊。並在十八期上發表《符號論》一反傳統詩觀對詩之抒情性及音樂性的強調。林亨泰認為「寫詩離不開象徵,而象徵卻是隱喻的手法造成的。可是這種隱喻的手法即使運用得再高超,也比不上符號的功能。詩裡的『象徵』,所能給予詩的也就是代數裡的『符號』所能給予『代數的』。再說得明白一點,所謂象徵也不過就是語言的『符號價值』之運用而已」。林亨泰之符號詩在詩壇上引起了許多爭議,然而吾人若將符號詩的實驗性創作放至時代的脈絡中來探討,將可發現在戰鬥文藝充斥的五0年代,詩人們在不欲心靈被軟性禁錮的情況下,吸收了西方現代主義的思潮及創作技法,如立體派、未來派,並運用了中國文字的象徵特性,在新詩的創作上力求突破,雖然符號詩較偏重於文字形式的實驗,不免遺漏了詩的音樂性,且文字形式的創造欲達到不著雕痕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然而他影響了詩壇對新詩在文字形式上創新的嘗試,如白萩先生即受到林亨泰之影響,創作了許多圖象詩。白萩云:「圖象詩在『繪畫性』中所獲得的前衛地位是不可忽視的,它在表現領域中所顯示的獨特的光芒,也應被一個自覺的藝術家所嘗試、所採納。」因此,林亨泰符號詩的創作可視為台灣詩壇,詩之形式創作的新突破。且在「現代派」期間,紀弦與覃子豪引發了新詩論戰,林亨泰亦提出了五篇迥異於傳統詩觀的前衛詩論,即〈關於現代派〉、〈中國詩的傳統〉、〈談主知與抒情〉、〈鹹味的詩〉、〈孤獨的位置〉為現代派的信念作辯護與補充,對現代派理論的建構具有相當大的影響。白萩認為,台灣詩壇「現代派」的揭櫫,原因乃在詩人林亨泰重新以中文寫詩的結果,林亨泰為了迎合「現代派」的風格,以從日文得來關於現代詩的知識,發展了春山行夫等人在日本詩壇的實驗而提供了〈輪子〉、〈房屋〉、〈人類身上的鈕釦〉、〈遺傳〉、〈鷺〉等一系列的作品,這些作品,表現了不同於以往「現代派」的方法,而促使了紀弦持續倡導「現代派」的決心。
笠的本土情懷
《現代詩》停刊後,林亨泰以前衛的詩觀呈現在詩壇上,他繼續參與《創世紀》所主導的「後期現代派運動」,到了一九六四年,林亨泰與桓夫、詹冰、錦連、吳瀛濤、白萩、趙天儀等人共同策辦笠詩社後,即被推選為首任主編。笠詩社成員多為本省籍詩人,以「笠」為名,具有相當濃厚的鄉土氣息,並以現實主義與鄉土關懷,為笠詩社的主要精神。因此,在笠詩社成立之時,林亨泰一方面仍未放棄現代派的前衛精神,並不斷呼應世界文學潮流,一方面則融入台灣本土精神,在地緣關係上強調對本土的認識與關懷。於是在此時期他不僅追求詩之前衛性與世界性,並慧眼獨具地將詩壇引導至融合台灣精神的現代主義。他以詩論家的精闢眼光在編《笠》詩刊時」,開闢了三個專欄:「笠下影」詩評—在每一期評介一位詩人、「詩史資料」則專向詩人們徵求有關詩人創作過程與親身經歷的資料、「作品合評」即將當期刊登在《笠詩刊》上的作品,以座談會方式加以批評。因此笠詩社時期不管是座談會,詩人合評討論會皆絡繹不絕,使詩壇因而活絡了起來。在此時期,林亨泰不但主編《笠》詩刊,並創作許多深富哲理與原創性的作品(如《非情之歌》組詩),寫下許多重要的詩論(如〈現代詩的基本精神:論真摯性〉)為台灣詩壇留下豐碩的成果。
尊榮與豐收
林亨泰先生的創作,起步甚早,在銀鈴會之前,即有詩作發表,他出版的詩集有:日文詩集《靈魂的產聲》(銀鈴會)、中文詩集《長的咽喉》(新光書店)、《林亨泰詩集》(時報文化公司)、《爪痕集》(笠詩刊社)、《跨不過的歷史》(尚書文化出版社)等。詩論的結集出版有:《現代詩的基本精神》(笠詩社)、《保羅梵樂西方法序號》(田園文化公司)、《見者之言》(彰化縣立文化中心)。一九九八年呂興昌教授則將其作品與未出版手稿整理為《林亨泰全集》共十冊,由彰化縣立文化中心出版。
林亨泰先生曾獲得一九八四年創世紀詩社創刊三十週年「詩評論獎」,一九九二年獲第二屆「榮後台灣詩獎」,一九九三年獲自立報系「台灣文學貢獻獎」,一九九九年獲彰化縣文化局「第一屆磺溪文學獎」特別貢獻獎,二000年獲鹽分地帶「資深台灣文學成就獎」,二00一年獲真理大學第五屆「台灣文學牛津獎」等獎項,頗受文壇肯定與推崇。
榮獲台灣詩獎的頒獎辭中論及林亨泰先生:「在半世紀的詩文學志業裡,林亨泰先生以扎實的創作和評論建立了詩人和批評家的地位。他真摯地站在現實基礎上,並堅持知性視野,呈現了獨特的影像,堪稱台灣戰後詩現實主義者的典範。」所論極是。林亨泰先生認為詩的本質是對人類與土地的關懷,所謂好的詩篇,應是透過藝術的手法,對社會、人類表露深切的關懷之情,而他自己的詩作充滿濃厚的鄉土色彩,具有本土意識的表現、社會問題的探討、實驗性的現代觀等特色,他的作品與詩觀正是互相呼應。林亨泰是台灣跨越日文到中文創作「跨越語言」一代的詩人,他也被人們稱作是「一位充滿神秘魅力的人物,又是一位隱者詩人」,稱他為隱者詩人,是因他的個性謙和含蓄,不喜熱鬧,作品不常見於報刊,卻有極大影響;稱他充滿神秘魅力,則是因為他的論述與創作都顯出與眾不同的獨特性。
林亨泰的作品中,因著時代的脈動,有著各種主題與技巧的探索,在早期日文詩集《靈魂の產聲》中,有比較具現實性的素材,其中又帶有一些田園情趣與山地風光。而在《長的咽喉》中,除了現實性的鄉土題材外,也加強了意象與技巧的追求,尤其他加入現代派後,成為現代派的一員健將,在詩的創作上,有立體主義的嘗試,如〈房屋〉、〈車禍〉等一系列作品。又有高度知性的嘗試,如〈風景NO.1〉、〈風景NO.2〉等作品。這些前衛的實驗性嘗試,使他成為符號詩的創造者,也成為現代詩壇中被討論的焦點。在詩的評論上,他投入了現代派的論戰,一方面為知性的強調而辯護,另一方面也提出他的符號論,成為現代派重要觀點之一。而在《笠》詩刊創刊之後,他的詩作更具現本土關懷的主題,在評論上,《笠影下》、《現代詩的基本精神》也都呈現了時代的特徵。因此以台灣新詩的發表而言,林亨泰從戰前的「銀鈴會」到戰後的「現代詩」,再到「笠詩社」的衍變過程,正表現了「始於批判」「走過現代」「定位本土」的詩路歷程,正是台灣現代詩史的典型縮影。
林亨泰先生的身體狀況一直不佳,長年受胃疾與腎臟病的困擾,曾五度因胃出血住院,而在一九九五年,以七十二歲高齡,因腦溢血中風住院,在此之前,他寫下了〈台北〉、〈地球還有點亮光〉、〈腐爛〉、〈宮廷政治〉等對社會與政治強烈批判之作,而在中風後,雖行動受到影響,仍陸續寫下了〈平等心〉、〈誕生〉、〈死去母親的影響〉等思索生命問題的動人詩篇,觀其數十年著述,他在創作與理論的開拓上,可謂現代詩壇的典範,而他對創作的熱忱與對生命的摯愛,更是令人景仰。
本文作者︱陳昌明
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教授,國立台灣文學館副館長。
《靈魂の產聲》
《靈魂の產聲》是林亨泰的第一本詩集,收錄一九四二到一九四九年的作品,林亨泰在所寫的《跋》中,表達其創作理念:「人之誕生,其呱呱之產聲是一種歡喜,懷抱於母親神話般的乳香裡,我是喜樂的。從春天覺醒過來的靈魂的產聲不免寂寞,因此我的青春與詩篇也就成了我的夢想與哀歌。」書中蘊含了詩人青春時對生命的思索與關懷,蕭金堆為《靈魂の產聲》作序時即指出:「他的詩蘊含著人生的深悲,然而他的悲哀並非看破世情的悲哀,而是懷著明日之希望的悲哀。」詩集中傳達了正值青春歲月的作者,其內心真摯的感受與對人生百態的觀察,並進一步繼承了台灣新文學的文學傳統,將現實批判精神的觸角廣泛的深入政治、社會的多元角落。於是《靈魂の產聲》中有描繪下層社會人民苦難之作,如〈夢〉、〈被虐待成桃紅的女人〉、〈按摩者〉、〈圍牆〉等,亦有刻畫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因政治而受苦的作品,如〈新路〉、〈群眾〉、〈融化的風景〉等。詩集中亦有〈山的彼方〉組曲描寫原住民生活的系列作品,亦有書寫女性如〈鳳凰木〉、〈新畢業的女教師〉等作品,可見其關懷的面向之開闊。此外,四0年代林亨泰即受到現代主義的啟蒙,在詩集中即可看到此類頗具知性色彩的詩作,如〈黑格爾辯證法〉、〈哲學家〉、〈形而上學者〉、〈浪漫主義者〉、〈影子〉等作品,茲稍舉〈黑格爾辯證法〉為例:
黑格爾說
正、反、合……
我笑到咬到舌頭
喜、悲、悲喜交集……
從作品中即可看出林亨泰對形式與內容的獨特表達方式。
《長的咽喉》
林亨泰於一九一五年出版第二本詩集《長的咽喉》,並於一九五六年加入紀弦所推動現代派運動,在現代派運動期間,林亨泰不僅有詩論的寫作,在詩作方面也創作了許多惹人注目的實驗性作品,其中有許多令詩壇驚嘆震撼的「符號詩」,如〈輪子〉、〈房屋〉、〈第20圖〉、〈ROMANCE〉、〈噪音〉、〈車禍〉、〈花園〉、〈進香團〉、〈電影中的佈景〉、〈患砂眼的城市〉、〈體操〉等詩作,引起熱烈的爭議與討論,此類符號詩的創作頗受未來派的影響,其中的特色有:自由語的運用、印刷術的革命、模擬聲音、抽象敘述、講求順序的自由及強調數字的感覺,在詩集中可感受這些獨特的技巧。此外,詩集中有藉由揭示物象的本質來探索心靈,並省思生命的詩作,如〈光〉、〈斷想〉、〈等待〉、〈火的發現〉、〈短章〉、〈Cleopatra的獨語〉、〈思慕〉、〈電影〉、〈晚安〉、〈心的習癖〉、〈回憶No.1〉、〈回憶No.2〉、〈覓〉、〈標本〉等詩,詩集中還有描繪鄉土自然景物,刻畫鄉村風俗民情,如〈鄉土組曲〉的系列作品,此類作品則是寫實主義系列的延伸。
《林亨泰詩集》
林亨泰在一九八四年出版《林亨泰詩集》(時報文化公司),詩集充滿了現代主義的知性色彩,〈非情之歌〉組詩系列,可謂其中的代表作。〈非情之歌〉本以「詩的邏輯」命名,可見詩之結構頗富邏輯秩序。〈非情之歌〉除了序詩,作品第一至五十可視為一整體,如環環相扣的火車,亦可分開來分視人生的個別現象,可謂一組開放、意義多元的組詩,且其形式結構嚴密、整齊隱隱約約中存在著一種「系統」,使人乍讀之有一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謎樣迷思,然而順著詩人的邏輯,細細思索之後方能嚼出箇中滋味。詩人以黑與白兩個對立的意象來涵括所有的人情、萬物,並以抽象思維代替了具體的概念,以整齊的句式、獨特的邏輯思辯將語言的語意功能發揮至極致,使每首詩隨著作者自身投射所賦予的不同意義,黑與白所涵涉的意象也不同,其中亦蘊含了相當大的想像空間,詩人以他特有的邏輯秩序鋪排、演化他的「非情世界」,使整組詩在結構、形式與內容上呈現出一種屬於詩人的理趣。在〈非情之歌〉中詩人對語言的運用是有別於傳統的,流露出一股語言的創造力。知性與二元對立的世觀似乎是詩中執著的信念,兩極對立,黑白判然,幾無妥協餘地。〈非情之歌〉第三十九首有言:「寫詩並非那麼神秘/只是把白寫得更白/只是把黑寫得更黑」,可謂作者的詩學箋註。吳新發云:「〈非情之歌〉作品連序詩,凡五十一,篇幅居《林亨泰詩集》泰半,便是一系列黑白意象的鋪排演化。其間非白即黑的意象,範疇之廣,幾乎無所不包,加以其形式之工整,不由得令人聯想到易經陰爻陽爻組合的六十四卦,同樣企圖窮究天人。」
《跨不過的歷史》
林亨泰於一九九0年出版詩集《跨不過的歷史》,此詩集對於現實政治的揭露明顯的較前幾本詩集多,一方面是由於鄉土文學論戰,使詩人作家們開始意識到腳下所踩的這塊土地,方是安身立命之處,於是開始對台灣產生認同與歸屬感,一方面則因言論日益自由,因此詩人能以揭露現實政治及對政治人物的諷喻來表達對台灣政治的關切,如:〈力量〉、〈主權的更替〉、〈一黨制〉、〈回扣醜聞〉、〈選舉〉、〈照鏡子〉、〈夕陽與茶〉、〈有孤岩的風景〉等詩。另外,對於政治人物戀棧權勢的醜陋面貌之諷喻,則有:〈國會變奏曲〉、〈賴皮狗〉、〈老膃肭獸〉、〈迴旋夢裡的人民〉、〈變〉等詩。而以描繪現代生活所呈現的社會現象,與藉生活事件來揭示現代人生活的忙與盲,則是詩集的又一特色,如〈商業大樓〉、〈流行作家〉、〈事件〉、〈上班族〉、〈同座者〉、〈黃道吉日〉等。至於以特異視角來探討現代人內心掙扎與思辯,並反思自身存在意義的作品,亦有如〈死亡公式〉、〈今日又昇起〉、〈見者之言〉、〈跨不過的歷史〉、〈生活〉、〈弄髒了的臉〉、〈有生之年〉等。大體而言,本詩集的詩作較貼近台灣現實與現代生活,舉凡現實政治的揭露、社會現象的描繪、現代生活的反諷、國家主權的諷喻,及對生命的省思,皆運用現代主義的表現方式,傳達出對於台灣社會的關懷。
《找尋現代詩的原點》
林亨泰最早的詩論發表於一九五七年,其後集結成書的詩評論集有《現代詩的基本精神》、《保羅梵樂西方法序號》、《見者之言》,以及《找尋現代詩的原點》等書。本評論集乃一九九四出版於彰化縣立文化中心,書中分為五部分:第一輯「早期文學評論」,第二輯「現代詩的基本精神」,第三輯「強化現代詩體質之探討」,第四輯「找尋現代詩的原點」,第五輯「台灣文學的構成條件」。在第一輯收錄多篇早期重要詩論,如〈關於現代派〉、〈符號論〉、〈談主知與抒情〉、〈鹹味的詩〉……等文章,強調批判的攝取,主知的優位性,現代技法的探索等重要觀點。第二輯收錄〈現代詩的基本精神〉、〈現實觀的探求〉等論文,強調「詩的關係乃人類與存在所發生的關係」,直指詩的本質乃在探索人之形而上的精神存在。第三輯收錄多篇作品,如〈非音樂的音樂性〉、〈精神與方法〉、〈文學創作的生理基礎〉、〈現代詩的形式與內容〉……等重要論文,強調形式與內容之不可分離,主張「非音樂的音樂性」,即超越平仄、押韻等語言的外在音樂性,而應是追尋詩人的內在律動等重要觀點。第四輯數篇論文乃回溯現代派運動的理論基礎並強調詩創作的原點,乃根源於精神的「真摯性」。第五輯的三篇論文,乃在界定台灣文學所應關心的範疇,以及「母語」發聲的重要性。本詩論集可謂相當全面的呈現林亨泰先生的詩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