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藝獎
第七屆國家文藝獎得主(2003年)

陳慧坤

  • 得獎理由
  • 得獎感言
  • 藝術家素描
  • 作品選介
  • 紀 事

從事創作近八十年,作品融合中西繪畫媒材與技法,對於光影與色彩有獨到的詮釋,且深具空間張力;以實驗精神建立具有開創性之風格。同時於台灣早期美術啟蒙時期,鼓勵後進赴歐進修,對台灣美術教育發展有具體的歷史貢獻。

我一生從事藝術創作,追求的是真善美的境界。從幼年的塗鴉臨摹開始,到現在九十七歲的年紀,將近一世紀的藝術生涯,始終在繪畫過程中享受創作的喜悅,而不知老之將至。雖然近年來因為年紀大而無力提筆,但只要提到畫畫,我就興致高昂,兩眼炯炯有神。

這次得到國家文藝獎,很高興也很感謝,雖然我始終認為藝術家最重要的是不斷的創作,得獎是額外的驚喜。對我來說,藝術創作是一生的精神糧食,而得獎則是餐後的甜點,有了精神糧食和心靈甜點,應該就是完美的人生了吧!

文/張正霖

時光流轉而過,彷彿還是昨日的青綠少年,如今,已是白髮蒼蒼的智慧長者。陳慧坤,用他珍貴的時光,艱辛播下的藝術種子,已長成根實葉茂的巨木,在歲月與人世中挺立,見證著美與自然的真形,多少個春去秋來,執著的身影,依舊揮動著不倦彩筆,化若白雲蒼松。時光流轉而過,讓我們走回迢迢遠路的那頭,走回九十七年之前,看見一個少年的故事。還正微溫靜靜。

孤獨的少年(一九○七-一九二七)

從九十七歲的白髮中望去,誰能想像這一生種種故事的最初,竟是個嘗盡了孤獨心事的少年,幼弱的身影,承受著雙親早逝的苦悲。

一九○七年仲夏,畫家生於台中龍井,那是個海線的小鎮,曾經的港口已經沒落,只餘留著消逝的昨日繁華,和夕陽斜照的殘暈。曾經從唐山過海來的新客,從台灣南部的大港上岸,攜著家眷北來落腳於此,陳慧坤的先祖即為其一。

先祖起初以務農為主,後來才以燒窯業興家。傳至第四代博厚公,中了前清進士,子孫自此恪守詩書。到了陳慧坤的父親陳清文(1887~1918),雖已剩薄薄幾分田產,生活艱苦裡,詩書的血胤卻還在,雅愛文藝,喜歡繪畫和木雕,還買了一套《芥子園畫譜》

臨摹。幼年的畫家,時常依偎在父親身旁,一同塗塗抹抹,後者見稚子興趣濃厚,便同陳慧坤一起翻看他收藏的揚州八怪圖冊,或引導稚兒照著畫譜描塗,塗鴉裡,開始築起童年懵懂的記憶,是關於藝術的,更是關於慈父的,藝術的喜悅總揉雜了這份親子間自然的真情。

一九一五年,陳慧坤進入大肚公學校(今台中縣大度國小),一、二年級時,除了塗鴉的興趣外,更喜歡上描摹家中門神、灶神、觀音像等傳統民俗圖像,也喜歡用鄉間泥土捏造出各式各樣的人偶,塑好了就堆在床下,童年中溫暖的家。

不知是否命運之神作弄,十二歲那年父親遽然仙去,留下孤兒寡母和甫出生兩個月褓抱中的弟弟。父親的死,乍如陰霾初至,世間的苦,從此就要慢慢爬入畫家的生命中,海風朔大,青青子衿的心靈,開始染上鬱色。

父親走了,尚有母親依靠。學校裡還有四年的級的老師陳瑞麟,知道班上有位愛捏「土人兒」的學生,便常常鼓勵陳慧坤,向他述說著黃土水保送進入東京美術學校的故事,激起了他無垠的憧憬。或許天性,或許幼年記憶的牽引,喚著他走進「真、善、美」的藝術世界。日後,當陳慧坤也考入東美,就渴望著能有機會去拜訪黃土水,卻又俗事擾攘,始終無緣相識。一九三○年,黃土水辭世,噩耗傳至畫家耳中,受著敬仰與哀思牽動,還默默地到黃靈前守了一個長夜,兩顆心只能在寂靜無聲中交會。

一九二○年二月,同樣是淒冷的夜晚,慈愛的媽媽也突然因病故去,陳慧坤及弟妹從此跟在祖母林冷女士身邊成長。幼小的弟妹可以用啼哭來宣洩心中的傷痛,但十五、六歲的畫家卻必須作弟妹的榜樣,堅強地沒有一滴眼淚。唯一宣洩的時候,是獨自來到父母墳前,雙手捏著熟悉的泥人,再放在父母的塚丘邊,陪伴著長眠者。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此時的陳慧坤,早已深深嚐了。

在一次幾乎奪去性命的傷寒中倖存後,一九二二年,順利從龍井公學校畢業,考入台中一中。學校裡,不但編有繪畫、寫生、圖案等藝能課程,在美術教室的書櫃上,還放著當時稀有的藝術書刊,總叫他流連忘返,對正待啟蒙的陳慧坤而言,更是不可多得的契機。二年級時,讀到一本有關「東京美術學校」(簡稱「東美」,下同)的簡介,獲知它是全日本歷史最悠久,師資、課程、設備最完善的藝術學府時,眼前的路彷彿被打開了,青春的靈魂,激起了深深的漣漪,決心遠赴東瀛一探命運中的究竟。

一九二七年二月,陳慧坤自一中畢業,得到兄長永珍無私的支持,即搭輪船前往內地,三月二日抵達東京。次年春天,以第一名錄取與素描滿分的優異成績,進入東美師範科,打破了該校四十一年來的紀錄,也為他博得「川端龍頭老大」的美稱。

北國的初夢(一九二七-一九三一)

陳慧坤從亞熱帶的島嶼渡海而來,帶著眼眸中早熟的憂鬱,來尋他藝術與愛情的初夢。三月寒冷的天氣,雪一片片下在這台灣青年肩上。

東美師範科的課程有圖案法、書法、雕塑、木刻、金工、教材教法、東西美術史、美學、色彩學等,可說各種領域皆有涉獵,奠定了成為藝術家的穩健基礎。所從學的教授,皆日本畫壇碩彥,如教素描、油畫的田邊至,日本畫的平田松堂,雕刻課的水古鐵也。為了不辜負家人的期待和奉獻,年輕的他,除日間的課程外,還珍惜晚上的時間畫人體素描,到了三年級則全力畫人物油畫。課餘,也同其他台灣留學生參加「赤島社」的活動,當時參與的,還有陳澄波、陳植祺、廖繼春、郭柏川、何德來、楊三郎、藍蔭鼎、陳承籓、陳英聲、倪蔣懷、陳清汾、李梅樹等人,激盪出南國青年的藝術烈焰。一如他們熱情的宣言傾訴到:「吾等希望始於藝術,終於藝術,化育此島為美麗島」。美麗之島,正是婆娑海洋中的故鄉,福爾摩沙。

當基礎穩固,陳慧坤便圖進一步學習印象派,由於沒有良師引導,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所畫景、物毫無生氣。一九三一年學成返台,三年間,雖辛勤地踏遍了寶島各處取景,卻都難以突破,不得不暫時擱下油彩,轉而專心於東洋畫,以之攻入「台灣美術展覽會」、「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會」的殿堂。而這一擱下,竟就是整整二十六年的光陰,直到一九六○年赴藝都巴黎,才重執油畫的彩筆。 在東京的歲月間,愛神找上了他,邂逅了第一任妻子郭翠鳳女士。郭出身嘉義望族,在台中一次的展覽中,為著陳慧坤的才華洋溢而怦然心動,想託知交介紹二人見面。畫家當時正埋頭準備東美的考試,又惦量自己前途茫茫,只好回說待考畢後再相會,幾經波折,這份前緣終於在東京重逢,譜出早春的戀曲。一九三○年七月,兩人結成連理,隔年相偕返台,次年長女曉冏出世,初為人的父他,喜悅、深情地畫下一幅幅哺乳的《母愛》,雖然初回台時沒有工作,家計拮据,卻因著這份幸福,未來充滿著希望。同年,膠彩畫《無題》入選台展東洋畫科,陳慧坤漸露頭角,而畫中主人翁正是心愛的妻子。一九三四年任職台中商業學校講師,一切彷彿就要好轉,突然的打擊卻破碎了這個甜蜜的小家庭。三五年冬,厄運降臨,結褵不到五年的郭翠鳳猝逝,出生不久的幼子也因寄養他處,不幸夭折。心愛的人兒一一離他而去,獨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兒,對於至情至性的畫家來說情何以堪。活活與生離死別之苦相隨,芳魂已杳然,生活的困頓,更成就了他內斂堅毅的性格。東京搖曳的初夢深深碎了,只有朝著藝術之路奮進,企圖忘掉哀傷。一九三五年與一九三六年所作《在世的面影》、《春恨之佳人》,描摹勾勒地正是對於畫中人的綿綿思念,霧與屏風的阻絕,彷彿隔離了繪者與往者之間。

現實的淬鍊(一九三一-一九四三)

父代母職的他強忍悲痛,獨自撫養著長夜裡哭鬧著要媽媽的孩子。一九三五年四月,陳慧坤先後到「幸」與「新高」公學校執教,並與幸公學校的謝碧蓮老師結褵。一九三九年,在新婚的歡愉氣息中,《手風琴》一作,入選府展第一回東洋畫部,畫題顯得舒朗而悠遊;一九四○年,膠彩《逍遙》入選第二回府展,發出質樸靜謐的微妙感覺;一九四一年,《秋之收穫》入選第三回東洋畫部,充滿著台島質樸的鄉土氣息;一九四二年,復以膠彩《池畔音色》入選最後一屆的「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會」,音聲流露出死亡的黯然,已如蓮葉攀滿畫間。美存在於人間的溫暖,也存在於痛苦之中。

在那物資匱乏的艱難歲月,造物主的殘酷並未鬆手,婚後二年內,所產的兩個心肝寶貝相繼夭折,一九四一年,又是冬天,福淺緣薄的次任妻子,因著難產的折磨,也與畫家永訣。冬季朔風甚狂,夾帶濕氣,冷入骨髓。接連著的生離死別,換做是誰,恁也無法承擔。夜闌人靜,畫家思想也思想不透裡頭的愁,只好飲著悶酒,受著撕裂心肝的苦。在意識的最深處,卻有什麼清明地覺醒著,召喚著他往美的世界去消解,去記憶往者,去尋覓永恆。手中畫筆緊握。

綜觀幾幅入選畫作,皆是膠彩人物畫的佳構。可以說,與陳進、陳敬輝並列府展東洋畫部中人物畫三大家。而畫中的面容,誰知曉隱藏了多少的回憶,多少「在世時的面影」,如同父母墳前的泥人。彷彿一舉起畫筆,細膩的描繪間,就能將死亡彼岸的親愛一召喚回現實,召喚至繪畫的時空中,敷彩的絹與紙就像是座跨越生死的鵲橋。

幸福的來到(一九四三-一九六○)

一九四六年六月,祖母林冷仙逝。十月,趁熱孝迎娶員林蓮花池公學校教師莊金枝女士,婚禮在日本神社簡單隆重地舉行,起初連結婚照也不敢去拍,深恐將多舛的命運連累美麗嫻淑的新妻。而這幸福,雖然來的遲,卻是陳慧坤註定的圓滿歸宿,作他人生與藝業可敬與忠實的伴侶,不再分離。莊女士為他生下郁秀、繼平一對兒女,更是畫家永遠的心肝寶貝,永遠的驕傲。光復那年,陳慧坤轉任台中第一女中專任教師,次年受聘為台中市立初中教務主任。家庭和樂,工作穩定,畫藝日益精進,死亡的基調已經褪去。一九四六年起接連兩屆以《賞畫》、《台灣土俗室》獲得「學產賞」、「主席賞」等殊榮。沈潛的他,在戰後開始放光。一九四七年應聘至省立師範學校任藝術系講師。一九四八年升任副教授,並從此屆起出任省展國畫部評審委員。命運之神開始挽著謬思的雙手,將虧負陳慧坤的幸福,一絲絲、一縷縷償還。

在任職師大美術系期間,主要擔任素描的課程。態度嚴謹、教學殷切的他,用著國日語交雜的口音,引領莘莘學子往藝術堂奧中去。陳慧坤傳授的是條根本的道路,靠得是藝術家身體力行的實踐:「素描是繪畫創作的根本大法,再怎麼偉大的藝術創作思想,都必須要經過用筆用色去完成和實現,古今多少名垂千古的繪畫健將都是經過形與色組合等等的視覺傳達,才得以延續至今,成為人類提昇生活品質之過同寄託所在。」。畫家向學生所啟發的,正是自身創作歷程的寫照—精確地鑽研所有繪畫藝術的基礎,「形」與「色」──有計畫、有目標、有方法、有步驟地探究用筆用色的關鍵,解析結構與空間的奧秘,千錘百鍊才能創造出屬於自身的獨特。

尋求真實的意志,使他不安逸於現狀,對典範與自我證成的渴望,更使他企圖超越創作的侷限與障礙:「 民國四十二年、四十六年,我兩次前往日本考察美術教育,深深覺得,日本人也是由模倣而來...與其跟在日本人後面亦步亦趨的學習西畫,不如追本溯源,直接去歐洲。」台灣自進入殖民日治,藝術菁英們大多透過帝國的眼睛觀看世界。陳慧坤不滿於如此侷限,他要走出自己的真山、真水、真形:「所謂的傳統,如果只是守舊的而不能攝取新的事物時,就會成為偏狹而妨害進步的東西。凡是偉大、獨創的藝術家,會把傳統變作自己的骨肉」(畫家自述)。(註1)學院、膠彩、水墨等等傳統,都不能束縛他。

一九四九年後中央政府遷台,中原水墨取代了膠彩,陳慧坤順勢從渡海大家溥心畬、黃君璧處,學習國畫的技法,逐漸體會水墨的精神與肌理,將生動的氣韻,與暢快緻質的皴法融入膠彩中,並將之轉化為自己的骨肉,跨越素材的拘泥。溥與黃,帶給畫家一個古典的微妙宇宙。其實,在東美就讀期間,他也曾修習過東西美術史的課程。一九二八年,東京府美術館為慶祝日皇登極,曾展出過六百餘件的中國古代繪畫,年輕的畫家,幾乎每天前往鑑賞、琢磨。

誠實的行者(一九六○-一九六九)

一九六○年十月二日,是陳慧坤藝術生命的重要分水嶺。自該年起,畫家運用教學餘暇,啟程飛往巴黎,多年的宿願終於得償。每日早出晚歸,到各處取材,耐心下筆作畫,立志重作學生,天雨及休息不作畫的日子,則走訪各個美術館,對照著光彩奪人的鉅作,仔細地載入研究筆記。全副精神融入巴黎濃郁的色彩和光影中,蒙馬特的幽徑、賽納河的河畔、凱旋門的廣場、古教堂的庭前,都印上了畫家的足跡,激動他重拾油彩的畫筆。初抵花都時,陳慧坤真的一下被博物館中充斥的大師之作驚嚇了,「看了那麼多傑作之後,整整迷惘了兩個禮拜精神進入空虛狀態」,從每天一點兒的工作開始!忽然間覺得眼前一片明亮,充滿好奇與興奮地的畫家,投入了新的未知,「 到了法國之後,我的色彩才明亮起來,我才真正了解印象主義的特質是那瞬息萬變的『光』。」從印象派中走來,更狂喜地重逢塞尚,那是他夢寐以求的真實,畫面的時空逐漸洗去大氣中的塵埃,具現出「自然」的本體—主觀的審美意志,絕對的結構。

陳慧坤曾如此論述塞尚的成就:「 說得更確切一點,塞尚完全是為了空間的需要和使裸女有全新的姿態來完成整個大韻律。這一切已很清楚地告訴我們,塞尚的藝術不是自然的再現而是主觀主義借用自然以表現個人的意念而已」。由對塞尚的體悟,他明白了西洋現代藝術的精髓。這世界如此美麗,使之美麗的不是外在的現實世界,而是莊嚴的自我存在,畫者,是「時空問題」的科學家與詩人,必須在畫面上創造出有秩序的安排,達到自我與永恆交融的境界。

在羅浮宮的燦爛奪目中,畫家思索起東西方相遇的歷史課題,追憶起文化的、古典的、傳統的中國:「一九六○年秋天利用一年的休假到法國去研究歐洲美術,一到巴黎就跑到羅浮宮去參觀。差一點就想要馬上回國了,因為這裡精品之多燦爛奪目,傑作之富,真令人膽怯,我那能學會許多?過了一兩個月,回想昔日在士林外雙溪看到許多六朝之後的大傑作,持以抗衡近世歐洲大幅名畫,我認為那是毫無遜色的因此興起我非學不可的決心。且要精研傳統國畫,創造新的國畫面目,因此,對西畫的長處也須深入研究,然後才可擷取精華,吸收消化而融入自己的創作體系中,而產生自己的藝術新面目。」充滿自信的省察,讓陳慧坤走上了與同輩畫家不同的路,他要攀登上藝術的峰巒,打破國界的藩籬,貫通膠彩、油彩與水墨三種媒材。如前所述,畫家與中國美術的因緣開始得很早,時續時斷,在巴黎的碰撞與機遇中,這份前緣慢慢開花結果了。

一九六○年十一月起,巴黎現代美術館舉辦長達三個月的「二十世紀歐洲美術泉源展」,畫家幾次前往參觀,對於歐洲近代的美術演變,有了全面而深刻的瞭解。一九六一年返國後,即開始有計畫地進行「研究性」的創作,先以一年的時間,嘗試那比派的風格,然後分別以三年的時間,戮力挖掘野獸派及立體派的藝術真諦。在陳慧坤盡心揣摩的孤獨身影中,感動人的不僅是知性的耕耘,科學般的實驗精神,及對美宗教般的堅持。而是一種更根本、更底層的品質──誠實。

一九六九年,再次赴歐。雖是四個月的短暫盤桓,畫家卻更加堅定了摸索中的新道路:融合印象派的亮麗色彩、立體派的解構重組、塞尚的堅硬實體、膠彩畫的細麗精緻、國畫的筆墨意境,以及質樸醇厚的本島風土,形成真正的「台灣觀點」。誠實的畫家,原原本本的回答了自己關於藝術的質疑、徹悟和追尋。而藝術,是場奮鬥。

美術教育的耕耘者

除了繪畫的表現,我們也不能忽視陳慧坤對美術教育的貢獻,特別是對於基礎美術教育的辛勤努力。任職師大期間,不僅編撰過美術教科書,也親自設計美術教材,發表美術教育的專文,腳踏實地在耕耘台灣的藝術基壤。

台灣教育會曾委託他製作教學用的掛圖,掛圖上的一切都是陳慧坤一筆一畫親自繪製,內容豐富,從色彩學,透視學、明暗表現等繪畫原理,到風景、人物等題材,皆是掛圖的主題。台灣省教育會亦曾委託他主編《國民學校工作美術教授法》,按月將各課教學法寫成短文,陸續在該會的刊物上發表,並為各級老師解答美術教學上的疑問。「教授法」的使用者是國民學校的老師,影響的範圍涵蓋了全台灣國民學校的學子。

舉凡光復初期至一九七七年間就讀師大美術系者,都曾受過陳慧坤的教誨,老師待人的真誠、一絲不苟的教學態度、旺盛的求知慾和百科全書般的藝術知識,始終為學生們牢記。這些人,大多投入中等學校的美術教育工作,培養一株株藝術新苗。也有許多學生在畢業後,成為藝術領域的中堅,有著不同的傑出表現,如陳英德、吳同、廖修平、侯錦郎、席慕容、趙國宗、彭萬墀等人。(註2)

長青的蒼松(一九六九-)

一九六九年起的十數年間,陳慧坤的寫生作畫的行蹤,遍及義、荷、法、比、瑞士、西德、泰國、美國、日本以及中國大陸。旅行是一扇扇窗口,撥動藝術家敏感的心弦。大部分的畫家,在晚年時風格大致穩固,少有真正的突破。而陳慧坤卻在一九七七年退休前後至今,仍創造出一幅又一幅窈然特立的傑作,《富士山》、《碧潭微波》、《文武閣塔影》、《姬路城》、《梅蒂西噴泉》、《淡水下坡路》、《日光東照宮唐門》、《孤單獨秀一枝松》、《觀音山(一)》、《尼加拉瀑布》、《桔梗》等等,經過反覆實驗,融貫東西的嘗試,逐漸臻於成熟。但藝術的終極,不僅是在形式、色彩、結構上的,更是對自我的誠實—「我畫的風景,是要畫風景的『真形』,即風景在精神方面的面貌而不是它的浮光掠影」。有位詩人曾說:「 (一切事物) 都充滿感情,都具有實在的意義。...我堅持這世界仍然是有秩序的,誰來安排這個秩序呢?是我們自己的心靈,這種追求真和美的心靈在安排這個世界」(註3)—藝術家莊嚴的存在,就是不停歇的憧憬、創作。陳慧坤這樣宣告:

大器晚成久研求 凌雲歲度赴歐洲 天資素蘊搜奇癖 心境常於妙趣遊
只為愛山來白朗 何特揮筆寫青丘 振衣待上岡千仞 放眼乾坤第一流

「振衣待上岡千仞,放眼乾坤第一流」,是多麼雄渾的氣魄,此時畫家已經六十七歲。

回頭望見來時,依舊清晰地像是昨日。直至九旬高齡,與美術結緣的雙手,還在孜孜不倦的揮動少年時候的彩筆,依舊在倍嚐艱苦的迢迢遠路後用著藝術,召喚永恆,指向生命的超然圓成,指向自己的天地,那天地豐美無比 ── 「形成藝術表現行動在時間上構成的,並不是剎時間的流露。畫家把心中的構想畫在畫布上,不但表現時間還存著永恆的意義」(陳慧坤自述)。存著永恆意義的藝術,足為八十年創作生命的金石見證。台灣,總被太多的藝術思潮沖刷,有許多還來不及咀嚼與沈澱的質地,就已經被下一個「新穎」潮流取代,有時涉於華麗、有時耽於浮誇、缺乏自信...。或許這是島嶼文化的某種宿命吧。陳慧坤,這位心專志堅、誠懇踏實的先行者,為我們立下的深刻典範,足以讓後來者反省。

註1:本文所引述者,除註2外,其餘皆出自陳慧坤教授自述。
註2:參考:《蒼松映長春—陳慧坤九五回顧展專輯》,頁51。
註3:楊牧,〈《花季》後記〉,《楊牧詩集I》,頁607。

作者小檔案

張正霖,輔仁大學社會學學士、國立藝術學院美術研究所中國美術史組肄業、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碩士、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班, 即將啟程赴英國愛丁堡大學進修。研究範圍:台灣美術史、藝術社會學與文化研究、中國當代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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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一九三二—東京美術學校時期

《故鄉龍井》

細究《故鄉龍井》一作,畫家使用製造幻覺的單點透視法,道路彷彿由地平線的那端,從畫面的景深中,由左上延伸至右下。兩側的樹與瓦房,形成了和諧的對稱。日光與陰影則帶來了時間的流動感。持扇的女子則為觀者提供了不同位置、不同距離的視覺經驗。整體效果極為均衡,畫中各部分相互關連。個人風格雖不突出,卻可看出年輕畫家的用心和日後發展的軌跡。

日後,陳慧坤曾如此精確地論到:「美術的一個特點,就是在表現運動所需要的充分活動的空間問題。所謂空間,不止是物理的,自然的空間,還包括創作活動時,存在於內心的,想像的藝術空間。這種空間也可以說是距離、位置、質量等等不同的性質,相互關聯而產生一種「平衡感」。」(陳慧坤,〈我對藝術的一些看法〉) — 「 繪畫的終極目標應為「時空問題的解決」 」(陳慧坤,〈台展第三十八屆美展觀感與時空問題〉),要以科學般的剖析精神,投入藝術的創造之中,反覆錘鍊臻於極境。東美時期嚴格的學院訓練,顯然奠定了他的美學基礎。

一九三三-一九四三—現實淬鍊的十載

《無題》

優雅而略帶愁思的女子,應為畫家的妻子郭翠鳳。畫面充滿了東洋媒材悠遊靜謐的纖細質感。舞台般的背景,加上描繪在四周的花草,烘托出主人翁的存在。色彩渲染層次分明,構圖安定均衡,刻畫體察入微。並將紮實的素描,帶入膠彩的創作中,以暈染效果和明暗的敷色,傳達出對象的體積感與空間氛圍。以親人入畫,更顯出畫家的情深。

風格上,一則受到留日時期帝展風格的影響;二則與當時的陳進仕女畫作有關,在題材、空間佈局與人物姿態上,都有相近之處。此時期的人物作品,像是畫家情感的日記,見證了他的幸福與愴痛,兩度喪偶,稚子早夭。畫中的容顏,誰知曉隱藏了多少的回憶,多少「在世時的面影」。

美,存在於人世間的溫暖,也存在於痛苦之中。

一九四四-一九五九—漸露的幸福

《台灣土俗室》

一九四三年,陳慧坤與莊金枝結褵,成就圓滿歸宿。一九四六年《台灣土俗室》一作獲第二屆省展「主席賞」,與現實生活一樣,畫風逐漸轉為明朗。一九四八年的作品《古美術研究室》,更將美人畫的風格推向高峰。

兩作皆以鑑賞與研究文物為題材,畫中優雅的美人,應為妻子莊金枝。前作中,主人翁端詳的是原住民的人形木雕、簷飾、陶罐與陶甕等等,著碎花旗袍的人物與充滿原生氣息的工藝品,形成豐富的相互關係。後作凝視的,則為中國古代美術的精華。主人翁腿上放著一本「周代美術」,抬頭遙想著古時人物,後者近似敦煌的壁畫風格,迷濛的描繪,或許暗喻著年代的久遠。畫面近處的幾尊商周銅器,更加深了此種曠古的氛圍。在對象的描繪上,依舊融入了西方素描的寫實觀念。此時的美人畫作,無論在意念上,在造型上,在空間經營上都已臻於成熟,此系列的創作大致告一段落,日後幾乎不再出現。

一九五○年代—水墨的薰陶

《能高瀑布》 與 《玉山第一峰》

一九四九年後,已近五十的他,虛心向溥心畬、黃君璧學習國畫。國畫的筆墨精神,像活水般注入了陳慧坤的創作中,更以熟悉的媒材—膠彩,來表達他對於新事物的理解。兩種藝術語彙被畫家順利的接架起來。從一九五一年的《能高瀑布》與一九五二年的《玉山第一峰》兩作中,都可以發現國畫的空間架構與筆墨氣韻。以水墨的技法表現樹木山石,並融入近代膠彩畫的寫生觀念。特別是「玉山」一作,採取橫卷的佈局,以皴法與留白表現出崇山峻嶺和雲海翻湧的景象,風格近似黃君璧。

山水風景頗為陳慧坤所鍾愛,嘗言及:「...使大自然的『真、善、美』,揉融於作品之中...半個世紀以來,我大部分的時間和精神,都徜徉於大自然的山水之間」。(陳慧坤,〈我的藝術生涯〉)

一九六○—一九七七—歐遊的洗禮

《塞納河畔》、《淡水風景》、《白朗第一峰(二)》

對陳慧坤而言東西方的繪畫,終極都在處理「時空問題」,亦即絕對的結構和秩序。因此媒材不該是障礙,美學或國界的藩籬更不是。但所有嘗試,都會有一連串挫折,「時空問題」的永恆真理,如何在現實的形、色中體現?媒材與媒材、美學觀與美學觀間的異同如何統攝?都是棘手的難題。一九六○年,如願以償前往巴黎,探索現代繪畫的源流。

一九六一年的《塞納河畔》,證明畫家成功掌握了印象派的色光原理,表現出空間感的微妙變化,頗具莫內的風采。返國後,陳慧坤決心透徹研究各種現代藝術潮流,舉凡那比派、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等,更深受塞尚的影響(《觀音山》(一)與(二)兩作,最能清楚表達)。還以研究所得,於島內各處旅行寫生。一九六四的《淡水風景》,即可清楚發現立體派與塞尚的影響,還帶有濃厚的台灣「土味」,綠色、棕色、天藍色的幾何形體,遭解構後又被堅實地重構起來,充滿著時間流動的空間感—「形與形互相影響發生動的時候,我們就有時間的感覺」(陳慧坤,〈台展第三十八屆美展觀感與時空問題〉)。

在歐遊中,陳慧坤也解決了東、西方的交匯問題,畫家回憶到:「我一直想以國畫的技法去表現西畫寫生,可是,總不理想,有一次,我旅歐洲寫生看到坎布羅的白朗山麓,使我大為震撼,因為一眼望去,那不就是我們的國畫嗎?於是,我摻用國畫的技法將它畫下來,外國人看到了十分驚異,因為那只有國畫的技法才能將它描對得如此真切」(牟崇松,〈訪陳慧坤教授〉)。 因之開始以國畫的皴法捕捉一系列山脈,色彩明亮,筆意舒暢,結構堅實,再題上漢文律詩。畫家成功將油畫的長處(印象派的撇點、野獸派的色彩、塞尚的結構)、國畫的解索皴法,貫融在膠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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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 六月二十五日,生於臺中縣龍井鄉。父陳清文雅好文藝,為畫家最早的啟蒙者。
1915 三月,入大肚公學校。
1918 二月,父病逝。
1919 受老師陳瑞麟鼓勵,為其講述黃土水故事。
1920 二月,母蔡氏病逝。四月,轉入梧棲公學校。九月,轉入龍井公學校。
1922 入台中州立臺中第一高級中學。接受藝能課程,得知東京美術學校。
1927 三月,臺中一中畢業。赴日,入東京川端畫學校練習素描,投考東京美術學校,落榜。六月再入川端畫學校。
1928 三月,考取東京美術學校師範科。
1929 人體素描及油畫,由田邊至授課。雕刻課一年級、二年級由水谷鐵授課,日本畫由平田松堂先生擔任。參與第一回「赤島社展」於台北博物館。
1930 七月,與郭翠鳳結婚。《裸婦習作》入選第四回台展。
1931 三月,東京美術學校畢業。
1932 長女曉冏出生。《無題》入選第六回台展。
1933 《乘涼》入選第七回台展。
1934 任臺中商業學校兼任教師,至1945年。
1935 妻郭氏辭世。四月,任幸公學校(今篤行國小)代用教師。《在世時的面影》入選第九回台展。
1936 《春恨之佳人》入選第十回台展。
1938 任新高公學校(今太平國小) 任正式教師。《手風琴》入選第一回府展。
1939 四月,與謝碧蓮結婚。《逍遙》入選第二回府展。
1941 一月,妻謝氏病逝。四月,任臺中第二高等女學校專任美術教師。
1943 六月,祖母仙逝。十月,與莊金枝結婚。
1945 任臺中第一女中專任教師。
1946 三月,任臺中市立初中教務主任。第一屆省展,《賞畫》獲「學產賞」。
1947 受聘省立臺灣師範學院勞作圖畫專修科 (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 講師。第二屆省展,《臺灣土俗室》獲「主席賞」。
1948 升任副教授。歷任省展審查委員至1986年。
1949 次女郁秀出生。
1951 長子繼平出生。
1952 八月,登玉山主峰寫生作畫。
1953 首次赴日考察美術教育。 升任教授。
1957 第二次赴日考察美術教育。
1958 任實踐家政專科學校兼任教授。
1960 赴法進修一年,考察美術教育,參觀美術館。並至西、義、比、荷、德等國旅行寫生。次年經由英、美、日返台。
1962 五月,於臺北中山堂首次個展:「陳慧坤歐遊作品展」。
1965 任國立藝專兼任教授。
1969 暑假赴法考察,旅行寫生。
1970 於臺北省立博物館舉行「歐遊作品展」。
1971 暑假赴法,考察寫生。
1972 於臺北省立博物館舉行 「歐遊作品展」。
1973 暑假赴歐至義、比、荷、法、日考察及旅行寫生。
1974 四月,於臺北省立博物館舉行「歐遊作品展」。
1975 任省展歷屆評議委員。暑假赴法國亞維農古城及比國布魯日寫生。
1976 五月,於臺北省立博物館、臺中省立圖書館,舉行「歐遊作品展」。
1977 自師大美術系退休。
1979 赴泰國、瑞士、比、法旅行寫生。十二月,於臺北羅福畫廊個展。
1981 二月,於臺北省立博物館個展。七月,赴日旅行寫生。
1982 七月,赴日旅行寫生,作《東照宮本殿唐門》,為其最珍愛作品之一。八月轉赴美國舊金山寫生。
1983 十二月,於臺北省立博物館舉辦遊日、美畫展。
1986 於臺北巿立美術館舉行八十回顧展。
1988 二月,應聘臺灣省立美術館展品審查委員。參與「中華民國當代美術展」(文建會主辦 ),於南美三國巡迴展出。
1989 三月,參與「藝術薪火相傳—臺中縣美術家接力展」系列。六月,應國立歷史博物館之邀,與陳進、林玉山舉行聯展。十一月,當選第一屆臺中縣十大資深傑出藝術家,獲金穗獎。十二月,參與「山高水長」國畫特展,以紀念蔣經國先生逝世週年。
1990 十至十一月,赴美寫生作畫。
1991 十一月,「陳慧坤八十五回顧展」,國立歷史博物館。
1992 六月二十二日至七月四日,赴杭州、北京旅行寫生。
1993 八至十一月,赴美「聖路易士巿」寫生作畫。
1994 五至七月,赴美「聖路易士巿」寫生作畫。
1995 九月,「陳慧坤九十回顧展」,臺北巿立美術館。《台灣美術全集(第十七卷):陳慧坤》,藝術家出版社。
1996 「陳慧坤九十回顧展」,台灣省立美術館。
1997 「西潮東風—印象派在台灣」聯展,法國奧賽美術館。「淡水藝文中心邀請展—陳慧坤油畫個展」。「西潮東風—印象派在台灣」聯展,高雄市立美術館。十二月,獲頒「行政院文化獎」。
1998 六月,「淬光連斗—陳慧坤畫展」,國立歷史博物館。
1999 獲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第二屆「文馨獎」。
2000 獲李登輝總統頒授二等景星勳章。
2001 「台灣精神—現代風格與文化傳統的對話」聯展,紐約中華新聞文化中心「台北藝廊」。「陳慧坤大器九五回顧展」,台中縣立文化中心。出版《蒼松映長春—陳慧坤九五回顧展專輯》、《雋永 自然 陳慧坤》,雄獅美術。
2002 五月,獲中國文藝協會「榮譽文藝獎章」。六月,「慧筆乾坤—陳慧坤創作與教學研討會暨陳慧坤作品展」,國立交通大學。
2003 「慧照乾坤—陳慧坤回顧展」,國立國父紀念館。七月,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第七屆國家文藝獎。

參考資料:《台灣美術全集17,陳慧坤》〈陳慧坤年表〉;《蒼松映長春—陳慧坤九五回顧展專輯》〈陳慧坤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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