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修平先生為推動台灣現代版畫藝術的先驅,近三十年來致力於推廣版畫的創作與教育,具有卓越貢獻潛心於藝術創作,廣泛的涉及各種媒材的運用,個人風格鮮明,具有台灣情、國際觀,作品廣為國內外各大美術館收藏。
從事藝術創作,沒有什麼捷徑和取巧之道,只能持續不斷地作,這是我一貫的作法與態度。什麼都要做自己,模仿人家是最不聰明的,畫再壞都是自己的,最重要的還是要畫下去。跟著一位版畫老師或一家版畫工作室,是學不到全部的,必須要多觀摩、多參考,才能有養分繼續茁壯。
畫畫是終身職,一輩子的事,永無退休的一天。
文/古碧玲
龍山寺前的男孩
一個捲髮男孩蹲在龍山寺前的公園,以竹枝當筆,全神貫注地塗著鴉,畫得還有模有樣的。男孩大概五、六歲,猶是日據時期的台灣。
男孩的母親從龍山寺走出來,喊著他:「快來燒香喔!」男孩扔下竹枝,「噢!」快快衝進廟門前,在秦叔寶、尉遲恭像的門前停了一會兒,抬眼端詳著這對門神。踏入寺中,香煙繚繞,慈眉觀音含著笑,各種金紙等,善男信女虔摯拜神,男孩好奇且仔細地瞧著。這些情景在男孩腦中鑄下永不磨滅的印象,隨時像沖照片般,一格格地顯影。
那男孩就是日後被稱為「台灣版畫之父」的廖修平,嚴格說來他應當是「華人版畫之父」才對;因為,他所編寫的《版畫藝術》、《版畫技法1、2、3》等書,早已成為華人社會的版畫必用教材;這二十餘年來,他遊走亞洲各國教學,更作育了眾多徒子徒孫,桃李遍地。
民國二十五年,廖修平在台北大安區建國南路的佃農家出世,排行居四,兄弟共有九人。當時可不是今日的高級住宅區,而是成片稻浪的種田人家。直到其父改學建築,廖家的生活才漸趨安定。
對廖修平來說,年幼時,經常看父兄繪製建築藍圖,以及在艋舺生活的經驗,使他為藝術深深著迷。中學前,廖修平在學校就是畫海報作壁報的當然人選。真正帶領他走出懵懂期則是大同中學的吳棟材老師,而前輩畫家的張萬傳也曾教過他。
大同中學六年,和吳棟材學水彩與鉛筆畫。四十三年考入師大美術系,為四十八級這班人才輩出,都是日後畫壇的影響級人物,像王秀雄、傅申、謝里法、李焜培等人。
在師大期間,吳棟材帶去金華國中旁的李石樵畫室,把學生交給自己的老師,此後,私下受教於李石樵。在畫壇李石樵屬於那種後天勤奮型,考了三年,才上了東京藝術大學。他永遠記得李石樵說過的:「別人喝咖啡、喝茶的休息時間,你繼續畫,不要怕畫不好,畫圖迷爛畫(努力畫)就好了。」廖修平謙稱自己不是班上最優秀的,只是因為謹記老師這番話,周而復始、心無旁騖作畫而已。
而啟蒙師吳棟材對他的關切確實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因擔心廖修平在李石樵的陰影下不能開拓自己的畫風,特地帶他拜訪前輩畫家楊三郎、廖繼春、陳慧坤等,希望他多觀、多看、多聽,建立自己的風格。日後廖修平也以這種態度教化學生,他的門生、台灣藝術學院美術系教授鐘有輝打趣道:「他對學生的照顧真可說是娶某包生子。」
東瀛習畫生涯
六○年代,台灣受西風東漸的影響所及,文化思潮處於胎動階段,畫壇雖仍保守,但「五月畫會」、「東方畫會」相繼成立。廖修平深感藝海無涯,有心追求更高遠的境界,因而於五十一年負笈東瀛,進入東京教育大學專攻繪畫研究。
廖母雖然是傳統女性,對兒子的選擇從未置喙,一番話語反倒讓廖修平無後顧之憂:「你其他八個兄弟,每個人只要捏一口,你就有一碗飯吃了。」
如願學畫讓廖修平甘之如飴,但語言習慣及生活壓力如影隨形,暗暗戳弄著他,親友總問他:「畫圖要如何吃飯?」純繪畫之外,廖修平不得不前往高橋正人教授所主持的視覺美術研究所學視覺設計,以便日後能以設計謀生,讓家人溫飽。廖修平的版畫編排構成顯得很理性,層次多而不亂,正是經過設計概念洗禮後的結果。
藝術的境界對廖修平來說永無止境,日本畫壇雖然相當蓬勃,仍擺脫不了歐洲流派的陰影,這段時間,正巧日本版畫家齊藤壽一從巴黎回日本,發表了一版多色的版畫,廖修平看了眼睛一亮,開始摸索版畫。這時,油畫《台灣小鎮淡水》也入選日展(台灣稱為帝展),廖修平透過齊藤的介紹,準備進入「巴黎十七版畫工作室」。
親炙巴黎新浪潮
五十三年底他帶著妻子,乘船三十三天,於寒雪正濃的元旦抵世界藝術之都的巴黎,親炙藝術新浪潮。
一一八七年奧古斯特統治時期就建造的羅浮宮像一座掘不盡的藝術寶藏,廖修平浸淫在這座巍峨的展覽殿堂中,貪婪地吸收著真跡的原汁原味,林布蘭、提香、大衛達文西、塞尚、雷諾瓦、高更、馬蒂斯、畢卡索、羅德烈克等大師的畫作;法國、英國、荷蘭、普魯士(德國)、西班牙等國的一流藝術家作品盡收眼底;從寫實主義、浪漫主義、古典主義、印象主義到野獸派的色塊大膽地處理等,乃至於立體畫派的空間解構與多次元平面分割,給了廖修平一次又一次地撞擊,佇立在古今中外的歐洲大師作品前,廖修平自覺到「前有古人的拔尖成就」,作為一個東方人恐怕終其一生也追趕不上,也逃不出源自歐洲的藝術架構中。巴黎學院的油畫教授薛士得也告訴他:「你是中國人,既然來自東方,就應該有你們獨特的風格與個性。」這番話益發讓廖修平畫不下去,苦思突破。
五十五年,《巴黎舊牆》獲得巴黎春季沙龍展銀牌獎,這是廖修平改用畫刀和厚重色彩後的畫作。但廖修平依然陷在西方人眼中的風景畫裡,常常夜半輾轉難以入眠。
那段時間經常往東方博物館跑,中國青銅器的浮雕紋路、陶瓷器上的肌理,這些色彩層次豐富、符號簡單凝鍊的純東方藝術品一一浮現眼前,讓廖修平茅塞頓開。「文化、背景的關係到了國外就會自然而然流露。」廖修平表示:這些在家鄉習以為常的符號語言,幾乎是生活的一部份,原來就是他藝術創作的根源,那魂縈夢繫的龍山寺、香煙裊裊、善男信女、廟會節慶,這些種子早已埋在那五歲男孩身上,直到此刻終於發芽生根了。
高中時,被同學喚作「甘地」的廖修平開始日以繼夜以家鄉為創作題材,他的畫布彷彿是宣洩鄉愁的媒介;從十七版畫工作室學得的一版多色凹凸技法,能夠經過酸蝕產生不同的濃度與色澤,正適合表現歲月的痕跡。多年來擺脫不掉的學院式歐洲畫風,困頓於光影透視和構圖邏輯,都從版畫裡脫繭而出。版畫處女作《福壽》、《春聯》呈現在海特教授眼前時,老師激賞不已。最大的鼓勵則是巴黎市立現代美術館館長同意以五十法郎收藏他的「拜拜」,更是一個轉捩點。
雖然廖修平還不至於像一般窮留學生般的三餐不繼,借鬻畫為生,他與妻子賃居六個榻榻米大的斗室那五十法郎雖為數不多,卻帶來了精神與物質的正面效益:一個東方年輕人的作品能進入藝術之都的美術館,還有什麼鼓勵比這更直接?因此,他還得以住進巴黎國際藝術家之村,並且得到法國政府的一年獎助金,終能專心於創作之路。
前進紐約
在巴黎屢屢獲獎後,民國五十七年,法國鬧學潮,許多留學生紛紛在這時離開法國,加以巴黎藝術家之村的兩年期限到了,便趁美國邁阿密現代美術館邀他開個展,順理成章地他走向全球的新興藝術中心——紐約。
紐約這顆大蘋果果然叫人目不暇給。六○年代末期的紐約,匯集了全球各地的菁英,美國的經濟在戰後二十年衝上頂端,講究效率、不容許片刻懶散,這座都市叢林又衝擊了廖修平。進入布拉特版畫中心後,他重新調整自己的腳步,再轉入金屬版或非金屬拼版、照相金屬蝕刻凹版、金屬版畫的凹版、絹印版畫的孔版、石印版畫及剪貼紙凹版的平版等技法已經能運用自如,接下來,則是該採取何種創作語彙來建立自己的風格了。
身處異鄉,廖修平對文化差異特別敏感,他觀察到,日本人的民族性使他們的用色較雅、較澀;歐洲人因為陽光日照的關係,喜好採用中間色、層次多、畫色較暗;但南歐由於陽光充足,顏色則較明亮,大量的高明度、高彩度的運用:美國人天真樂觀、自信足,工業化的結果,紅黃藍三原色用得多。
他畫作常出現的「對稱」曾經多次被討論過,廖修平認為對稱是中國人特有的,不對稱則是受西方影響,「西方人喜歡奇數,講究個人出頭;中國人講究謙卑,這就是文化差距;日常生活不一樣,中、西方表現的方式自然不同。」
以童年的龍山寺衍生出獨有的風格,在巴黎時期,正好有師大學弟侯錦郎收藏了許多金紙、冥紙,這些民間信仰的祭品,讓廖修平的創作更加豐富起來,彷彿是找到創作的源頭,靈感源源不絕,畫作風格明確,益趨圓熟。冥紙的金銀色系、彩虹漸層蝕刻金屬版等,都如水到渠成般一一湧現。東京所學的設計觀點也發揮作用,任何技巧都運用自如,廖修平多年的努力也逐漸有了更多的回饋。
獨樹一格的漸層彩虹在紐約的現代藝術浪潮更顯得出類拔萃,開始獲獎連連:五十八年的《歷史》獲頒柏特版畫展佳作;五十九年的《太陽節》得紐約第二十八屆奧度本藝術家首獎,也獲得東京國際版畫雙年展佳作;《天空》於六十一年獲紐約羅契司特宗教藝術節版畫首獎;《相對》獲巴西聖保羅國際畫展優秀獎。同時也獲肯定的藝評,不少作品被數家美術館收藏。
南北奔波
勤於教學個人藝術成就屢獲肯定的同時,六十二年則是廖修平成為「台灣版畫之父」的關鍵年。師大美術系系主任袁樞真邀他返台開版畫課程,廖修平開始把自己十數年所學,盡數反芻給桑梓子弟。廖修平提供製作多樣性版種的實驗,教來學者如何靈活運用媒材。
當時,廖修平除了正規課程,也還南北奔波,夜間也開課,學生都知道他喜歡喝石榴汁,只要備此束脩,廖老師就免費授課。校外曾到高雄中學、台南師範、文化學院、國立藝專等示範講解現代版畫的技巧與觀念,甚至還觸角伸到香港的中文大學校外進修班。
六十三年,廖修平為了更廣泛地推廣版畫,還編撰了《版畫藝術》一書,後來成為東南亞一帶版畫教育的聖經。他甚至還兩度到大陸介紹現代版畫。六十三年,廖修平獲「十大傑出青年」,同年他的弟子組成「十青版畫會」,現在都是台灣版畫界的中堅份子。他在版畫教育的貢獻至今還是無人能出其右。而學生的求知若渴,也讓廖修平越教越起勁,二十餘年來,奔走東南亞,也難為了跟他多年的妻子。
技術的傳遞之外,廖修平秉著當年吳棟材的態度,誠摯地對待學生,他要求學生多看多聽多學,「不要想在一個老師或一家版畫教室中就能夠學到全部,要多觀摩、常切磋。」而廖修平自己也不斷隨時代的演進,吸收各種新媒材,運用在自己的創作中。
在師大任教四年後,六十六年再收拾行囊應聘到日本的筑波大學(前身即是東京教育大學,是廖修平的母校)任教,並設立了兩個版畫工作室。致力於教育之餘,廖修平更熱衷於國際性的版畫交流。六十二年,他把自己收藏的近五十幅包括美國、南美、日本、歐洲、韓國等國的當代版畫家作品,交由中華民國美術教育學會主辦「紐約國際版畫家聯展」。
七十二年,他建議政府並協助文建會辦「國際版畫雙年展」,來件踴躍,現在已辦到第七屆。
返回家鄉,廖修平不免要到魂縈夢牽的龍山寺走走看看,龍山寺自然不再是過去的龍山寺了,但當年在五歲男孩身上灑下的種子,飄洋過海,已然枝芽茂密了。他的心情是如此平靜地觀看這歲月的遞嬗,作品也有些微的改變,照相絹印技法讓那個階段的作品更細緻,一種反思後的沈澱。
當歐美的經濟發展逐漸趨緩時,八○年代老亞洲逐漸被視為新興勢力,亞洲的藝術家也受到重視,開始有人問他:「你為什麼要背負著中國的傳統,為什麼不畫些國際化的題材?」廖修平反問道:「什麼才算國際化?美國本來就是世界大熔爐,由各種文化撞擊出來的和諧局面,才顯現出多元化的現代綜合藝術」。
關懷本土.邁向國際
從台北、東京、巴黎、紐約、台北,歲月在旅程中流逝,當年的「甘地」仍在作畫、教學,不曾一日稍歇。回想起母親的話:「咱卡憨慢,就加做一些。」他確實以誠實、勤能補拙來獲得今日的成就。
無論廖修平多有名,父母從未改變對他的態度。每回,他從國外回來,年事極高的母親仍拖著他,到行天宮、龍山寺求觀音娘娘保佑平安。一家九個兄弟,除了七弟謝世外,在父親面前總是敬肅有加。
在國外得過大獎無數,廖修平對家鄉所頒給他的獎,最是重視。六十八年他得到「吳三連文藝獎」,談起自己的履歷,一定會特別強調這個獎。國外的鋒頭再健,廖修平依然心繫台灣,有機會都會回來與年輕學子接觸,他總告訴學生們,要關心家鄉的事,只有透過對本土文化藝術的關心,才能站穩腳步,邁向國際藝壇及被人尊重。他和謝里法、陳錦芳號稱「巴黎三劍客」,三個人共同設立了「巴黎獎」,每年送台灣子弟到巴黎住上一年,放眼世界。
看廖修平這一輩的人,年輕人或許要笑他們笨。六十三歲的廖修平還在創作,且不只做版畫、水彩、壓克力、油畫、噴修、雕塑等,甚至練起毛筆來。
廖修平得獎後,仍是那句話:「再笨也不要模仿別人,要創造自己的風格。藝術不是一時一刻的,而是要長久累積,不斷地創作。」鐘有輝透露,廖修平是很想做事的人,心裡總是希望有更多台灣藝術家受肯定。他灑了一把種子,到處播種、發芽辦講習從國小學生開始培養,聽說自己得到本屆國家文藝獎,口氣裡聽不出情緒,但他其實非常高興,等於是對他長期推廣版畫藝術的肯定。
《七爺八爺》
廖修平早期的作品,是他從西方人視角脫離而出的初期作品,以他年幼相當熟絡的廟會面貌為素材所作之畫,筆調有點拙樸,像是小孩眼中所觀察到的民間神祉——一高一矮的范謝將軍,在他筆下對比強烈,是廖修平後來版畫畫作較少見到的筆觸與風貌。
《門》
來美國的前一年,廖修平曾經寫過一首詩——「門」,內容敘述門無所不在,透過一扇扇的門,人們能解開生命之謎。「門」因而成為這階段的畫作語彙,身處美國的機械文明中,紐約時期的「門」比浪漫華麗的花都簡約抽象,符號的大量採用,廖修平自認有點「硬邊藝術的精確」。
《季節系列》
「季節系列」注重光影的處理,葉片、彩虹、金點、銀點等,紅黑黃白代表春夏秋冬的季節變化,時空在四季裡都有著些微的變貌。
《茶壺系列》
每個階段對敏感的藝術家而言,都是創作之泉。「茶壺」系列是他任教於日本筑波大學時,一人住在東京郊區,獨居的生活更簡單清明,他把花瓶、茶具、蔬果都融入畫中,以直線縱橫交錯分佈在畫紙上,代表自己側身都會機械文明的單調乏味中。此刻他終於了悟:生活就是藝術,藝術即是生活,他用版畫來寫日記,希冀達到物我兩忘的心靈合一境界。
《園中雅聚系列》
「園中雅聚」系列是表現國際化的作品。長居紐約,結識各色人種的藝術家,這些友人來廖府拜訪時,總不免帶著自己民族常喝的酒,和只飲茶的廖修平對酌。友人們離去留下各式各樣的酒瓶,伏特加、龍舌蘭、白蘭地、清酒、紅酒等,連各國的啤酒都有各自的包裝。累積一段時間後,廖師母打算整理掉,廖修平靈機一動,拿來做為作畫題材,以多種色彩表現,暗指不同個性、不同文化的人種交融,背景象徵人生的多變化、悲歡聚合之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