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善禧先生性情率真,創作題材廣泛,常取材於本土的現世生活,秉具傳統筆墨的優雅特質。作品拙中見巧,設色大膽,與靈動的墨線結合成獨特的表現風格。鄭先生以正面的態度面對水墨繪畫傳統,避開顛覆與拆解的過程,而能呈現時代創新的精神。藝術成就卓越,影響深遠。
文/史玉琪
啟蒙之始
民國二十一年鄭善禧先生生於福建省龍溪縣石碼鎮,為家中第五個男孩,其父鄭貢西先生時年己六十多歲,父老子幼,老先生擔心無法管教善禧先生日後讀書,於是,請來畫師畫了一張「課子圖」,意思是希望善禧先生牢記父親心意,能不斷精進向上,以免讓鄉人說「子不教,父之過」云云。
當時,引起善禧先生注意的倒是看畫師如何研磨各色顏料,以及起稿作畫,這使他對繪畫產生了無比的興趣就讀石碼西湖小學時,廈門來的美術老師黃文爛先生發現善禧先生極有繪畫天分,時常提供圖片讓他參考作畫。
他的父親也和當時一般家庭一樣,希望孩子都能寫一手好毛筆字,曾經以「大手包小手」,握住善禧先生的手運寫楷書,或為他寫出底線,以薄紙讓善禧先生描映,是善禧先生書法的啟蒙師。但只要父親不在家,善禧先生就從書櫃找了一部漢碑大觀,私下練寫隸書,因為隸書字體和別的字樣不同,練字較有趣。
與陶瓷結緣
善禧先生說「三歲看到老」,他和陶瓷的結緣也是在幼時。他說,故鄉的土質其實和金門的白泥是同一條土脈,因為土質好,可以塑泥人,所以是從小捏泥巴玩到大的,小學五六年級時,善禧先生已能捏塑「蔣委員長半身像」。
此外,每到過年時節,家中總會拿出幾只江西的好瓷器,用來栽種水仙或擺放供品他回憶道:「那時一般家庭中都會有幾件瓷器,有的甚至是古董,只在逢年過節或是有人來做客時才拿出來使用,對孩子而言,那些碗缽有的繪金魚,有的繪花鳥,非常好看,但是大人都不准孩子靠近,怕小孩冒冒失失地碰壞了。」
這些器物的尊貴和藝術性,菊花六角碗,八寶碗,深深影響善禧先生。後來,他曾說:「我以為陶瓷美術工藝,美術更兼實用,我一向基於儒家用世的思想,頗重實用。」
對於通俗的民藝品,善禧先生自承「從小便很喜愛」,「我回頭正視自己的美術歷程,我不是畫兒童畫出身的,而是從工匠裝飾畫出來的,那些經過修飾的畫,不是一個師傅做出來的,而是民族智慧的累積,正所謂:無古不成今。」
小學時,下石碼(指石碼下城區)關帝廟修建,上石碼修觀音亭,善禧先生每天放學後就迫不及待地跑去看,打石的,刻木的,貼嵌瓷的,造假山的,尤其景仰那位領工的李明月老師傅,「只見他一手拿著長菸桿,一手拿著小瓷茶壺,巡視徒弟做工,或指點,或責罵,鄉人都稱他明月師,我對他的工巧,著實著迷。」善禧先生經常從頭看到尾,似乎是跟著站在旁邊就學會了,往往到工人收工才想起回家。
民藝風土的執著
由於從小孕育的藝術觀念,使得善禧先生執著於民藝風土,他曾在《鄭善禧彩瓷畫集」(師大美術系印行,七十五年出版)中說:「民藝的表現,實在如同百川之匯於大海,許多流失的藝術,都可以由民間去尋找。中華民族是個古老偉大的民族,雖然博大精深,源遠流長,但美術史泛為文人所盤據,只是記錄到部分的小圈圈,若要回升藝術的創作,還是基於民藝中去提煉。……對於民藝,我們有重新評估的必要,在一般人以民藝為土俗,往往忽視它,而以文人畫謂之雅,不知民藝之由來,乃是與生活相結合,有淵博雄厚的實力,表現我民族之健康、真實、勤勞與淳樸,有著爽朗大方的意味,不是矯飾浮誇,無端作態,無病呻吟。…」
美術教育的專業訓練
民國三十九年大陸易幟,善禧先生和哥哥騎著腳踏車,從福建到香港,輾轉來到台灣台南,適逢台南師範招收第一屆美術科,善禧先生自信十足地報考,果然名列榜首,從此成為公費生,住宿舍,假日課餘不是待在宿舍作畫就是外出寫生。南師美術科畢業任教國小,後考入師大美術系。
在師大期間善禧先生師事何人?受誰影響較多?他向來主張不應拘泥於一家,他說:「許多老師是有形的,許多老師是無形的,溥心畬老師的學識廣博,黃君璧老師獨到的白雲飛瀑,廖繼春老師的用色,林玉山老師的寫生,金勤伯老師的工筆,這些都對我有所啟發。」
善禧先生認為,在校中師承老師的學問,像織布一樣,是摻和交織交互影響的。「我始終沒有一定的老師,而始終許多老師不知道我這個學生怎麼學的,再說我的畫太討巧,我不願去複製老師,所以是個省事的學生。」轉益多師是我師,他主張在學校不需要對老師亦步亦趨地太認真,而應該對自己作畫生活認真。
四十九年師大美術系畢業後,任教於台中師專,更是不分寒暑、心無旁騖地嘗試多方面繪畫,所住的單身教員宿舍,門板和水泥地上,沈積著紙背滲透的濃濃墨色,六年間畫作屢屢入選全省教員美展和台灣全國美展,幾乎每有選展即參加,也不在意再展可能會有名次低於前次,但為參加不計名次;實是因為當年畫作的發表只有參加選展一途,善禧先生將之視為一種發表的機會,「是以學生的心懷,應時交出作業。」善禧先生的學生曾說:「阿善師是最像學生本分的老師。」指的正是善禧先生「學不倦」的作畫態度。
開始彩瓷創作
任教台中師專期間,因為教美術也教部分勞作,很想增添設備,使學生有開窯製陶的機會,於是四處參觀窯場,曾在草屯東南窯場繪製「康寧碗」細瓷作品,開始陸續接觸台灣窯場。當時,幾次盛大的畫家陶瓷展,頗能引起國內做陶畫瓷的熱潮,善禧先生則直到轉職師大美術系數年後,才開始連續彩瓷創作。
大約在民國七十年初,善禧先生和朋友們開始到土城林振龍夫婦開設的「瓷揚窯」繪造彩瓷,展開在彩瓷上書畫的天地,其間也偶爾到霧峰的廣達窯,鶯歌的自然窯市拿陶瓷藝術公司和阿亮陶寮。善禧先生說:「我只是用畫畫的工手畫瓷器上的花樣,改變的是書畫的材料而已,希望能增加個人創作的趣味。這本來只是自己陶醉玩味、個人的小事,沒想到很受大家的督促愛護,事實上我很怕展覽,總覺得公開發表就有責任了,作品被人家選走,就有批評和要求了。」
善禧先生認為自己的彩瓷作品,「只是陶瓷美術工藝而已,不及我的書畫創作」。而他的書畫創作為人討論最多的則是重彩、拙趣以及取材自生活三個話題,但是善禧先生強調,是不能、也不需要介紹的,他說,畫是一種視覺刺激,將情感、理智和哲意自然地發揮出來,因此「讀畫品餘味」。
沒有風格的風格
關於重彩,善禧先生曾以玩笑的口吻說:「於畫也,吾有寡人之疾!」他解釋,並不是否定水墨畫的靈雅,中國畫包含了水墨畫,但水墨卻未能涵蓋中國畫,他畫中的重彩應是彩墨並重,他說:「當陽明山花季時,滿山的紫嫣紅,青草綠樹,那些大自然色彩的競豔;或是民間盛會時,媽祖出遊,王船大祭,滿街彩幟神輦煙炮,這樣熱鬧的景象,若要水墨來表達,終究是遜色。」畢竟人們眼睛所看到的這個世界,是色彩繽紛的,自然是有顏彩的,作畫應該自由自在,各隨習性,不宜過分拘束或無謂地講究,隨意揮灑,彩墨淋漓。
關於拙趣,他戲稱自己的繪畫風格是「沒有風格的風格」,標榜「我自用我法」,他在教學中也一再強調:「懶惰的學生就會和我畫得很像,但是學得像我,就不像我了。」他主張卓然獨立的畫家,應有自己獨特的風格,使得作品有自己的面目,也就是個性的發揮,他說:「我個人資質愚鈍,家中孩子小時候就說老爹是畫笨笨畫、寫笨笨字,那是很好的註腳。許多的人情世故我就是學不起來,也瀟灑不來,我知道自己是個樸拙的料子,於是便守著本性,誠樸地經營下去,寧拙勿巧。」
善禧先生書畫上常見的落印「鈍在」,金山南路的畫室自稱為「工寮」,林口的畫室為「農舍」,這些均能表現出善禧先生的個性。
至於取材自生活,善禧先生書畫中的題材,從不脫離生活,他說自己所喜歡的民藝美術中,「不僅有樸拙的微妙天趣,又能基於生活的需要,把握到現實狀況的感應」因此勇於表達自我生活的感受,是為善禧先生創作的泉源,從神像、戲偶,到兒童玩物、日常生活器物,動物是可愛的大熊或大嘴鳥,靜物是眼鏡或電話,社會現象如《車位已滿》、《鑰匙兒童》,國外旅遊的《南歐風光》,奧塞美術館杜米埃雕塑之《議員群像》成了善禧先生的巨幅橫軸《洋相具足》,幾乎無所不能入畫。
充實的退休生涯
對於生活的關照,民國八十年自師大辦理退休,目前除了美研所的幾堂課,善禧先生日常大多是看書作畫,他說:「但求心之所安,各得圓滿而已。如果一天當中能翻幾頁書,寫幾個字,便覺得心中充實,反之,若是有事外出在外閒逛,就覺得心中落失。」一個星期中,大多數的時間待在林口畫室,最愛勞動整理大片花園,也親自種了些蔬菜。
善禧先生博覽群籍,在林口畫室闢有一間「書庫」,以專業化的陳列方式,收集了部分他讀過的書和收藏的畫冊,其規模不下於一間圖書館。遇到節慶或生日的時候親友提醒他要慶祝,善禧先生倒寧願趕快作一張畫或寫書法,來記錄時間和生活。
他說:「生年不滿百,時間非常重要,在歐洲看到了畢卡索一生豐沛的創作量,與之相比,就算從他六十歲以後算起,我恐怕也是遙遙追趕不上。」畫家的一生應該以作品來記錄,這次善禧先生獲選為第一屆文藝獎美術類得獎者,當他的學生們看到報端公布的得獎名單,相約要到林口看老師,善禧先生回說:「不要浪費時間,要來看我,最好是我有新的畫作完成貼在牆上,或者是你們有新的畫作要我看,或是我從國外回來又帶了一批好書,否則,還是把精力專注在創作上吧!」
歷史的實現角度
善禧先生內求為多,他認為一個畫家的成就,應該將之置於美術史的發展潮流裡,才看出其分量。台灣的繪畫,不能失去地方性和民族性,因此更應該看重台灣美術史的發展歷程,先是傳統中國畫代表畫家如江兆申,再是從傳統中出發、轉變求新者,再是當今頗受注目的現代綜合藝術。若不能將這個歷程完整的呈現給國際,那麼世界文化的討論忽視了中國畫,是我們自己的錯。
《有信念的孩子》
善禧先生的書畫題材,從不脫離生活。他最樂談他的一對女公子,孩子自幼看他作畫,頗有心得地說:「老爹在畫笨笨畫,寫笨笨字」,這樣的註腳,善禧先生甚覺貼心。(民國69年作品)
《萬善同流恆河水》
善禧先生旅行印度,抵達聖城瓦拉那西,城後不遠即為佛陀成道後第一次說法的鹿野苑。時為清晨,河邊已聚滿教徒,有的沐浴祈禱,有的洗滌碗盆,也有的正在舉行葬禮,善禧先生感悟到宗教儀式中灑水的淵源,實來自這聖河之水。轉身,見河中似有土丘,兀鷹爭相盤棲,再細看,才發覺土丘原來是牛屍,人也好動物也好,完成這一生後就隨恆河水漂去,因此感念「萬善同流」。(民國72年作品)
《漁村石屋》
善禧先生旅行馬祖,發現當地民宅建築特別厚實堅固,村內巷道宛如迷宮,村人告知,因為早年常有海盜摸黑上岸,為了防海盜,於是將村落構築成這個模樣。又有一說是此地即為海盜窩藏之處,密集蓋屋是為了掩人耳目、出沒方便。善禧先生因此覺得,作畫不單只是技巧,多聽多看多讀書,一切的吸收都有助於作品的深厚。
《洋相具足》
善禧先生遊巴黎,參觀奧塞美術館,就在美術館中當場素描杜米埃所做的「議員群像」系列雕塑。以水墨之筆畫西洋相,並有擺佈、構圖之設計,已是重新創作。在巴黎時這部作品尚為分開的冊頁,有一位北歐人在美術館中觀看善禧先生許久,當場表示願意收藏,請求他割愛,善禧先生婉拒,回台後,將冊頁連接蓋章,並題上頭題「洋相具足」才算是完成作品。善禧先生說因為畫作不多創作速度又不夠快,非常不願賣畫,畫作都是他的生活記錄,如果孩子願意保存,或可做為將來家庭的文化教養。(民國86年作品)
《陶淵明詩句》
「少年琴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欣然忘食」善禧先生喜歡陶淵明的詩句,謂其「雍容大雅,優游自在,不急躁」,因為夏天,所以裱褙成水青色長軸,懸於家中餐廳。這幅書法為善禧先生近作,他說:「人要舊的東西要新的」,並且再次強調他的書畫風格:「畫無一體,字無格調,如果能綜合所學,能用、能得當,就是好的創作品。」(民國86年夏天作品)
《臨金冬心黑刻》
善禧先生認為中國書畫之於陶瓷,最為調和貼切,無論畫染搔刻,都佔了習用毛筆之利,又因釉料與溫度的變化,時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妙趣橫生,因此善禧先生對於彩瓷畫,「確是遊於藝而快於心」。但他也說,陶瓷美術藝品還是以實用為主,唯有與生活相結合,才是真實的民藝之美。(民國82年作品)